清冷的月色,幽幽地倾泻在满地的浓霜上,入目是一片素白,前几日的积雪还未化干净,天空中却又开始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交融着阴冷的夜色,显得孤寂万分。
少年蜷缩在小巷的一角,瘦弱的身躯瑟瑟发着抖,冻僵的手紧紧攥着布满了血迹的衣角,愈加用力,指骨都开始渐渐泛白。
顾斐死死的咬住下唇,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暗淡的眸中充斥着与年龄不符的怨毒。
自出生起,他便因得一双赤瞳而被双亲所弃,此后他辗转无数个人家,虽偶尔暂得收容几日,可四周流言仿若便见不得他活着一般,立刻纷飞而至。
皆传天生赤瞳者,视为不祥,会为亲近者带来灾祸。
这样的传言一直伴随着他,如同脚下的暗影般,死死地将他缠绕着,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曾散去。
渐渐的,他便再无处可归,受尽欺辱,甚至沦落街头,与狗争食。
只因他是天生赤瞳,便理所应当被所有人当成怪物,如丧家之犬一般苟活着?
顾斐深深蹙着眉心,松开了紧咬着的下唇,绛紫的唇上赫然是一排深深的牙印,唇齿之间尽是腥甜的血腥味。
他不甘心。
那时他便暗暗起誓,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够翻身,他定要血洗过往的一切屈辱。
这世间待他不善,他便要千倍百倍地奉还回去。
极度的寒意与身上的痛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双手环住自己,借此来觅得一丝温暖,却始终驱散不了夜的寒冷。
耳畔的喧嚣终于停下,困意一点一点侵蚀着他麻木的神经,他绛紫的嘴唇变得乌黑,分明得哆嗦着。潮湿的水汽裹挟着风刮过脸颊,带着黏腻的感觉,身躯似是失足般落下,又好像被什么托起。
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刹,顾斐似是在视野前看见一束光亮,就像白昼。
依稀之间,似乎有人在那光亮中,向他缓缓伸出了手。
那人轻轻拍去了他身上厚厚的积雪,就这样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厌恶,没有避之不及,却是悲悯。无尽的,含着忧伤的悲悯。像是一方安静的湖水。
即将麻木的身躯覆上了一丝温暖,痛苦似乎也连带着弱化下去,将暗未暗的视野里,那人跪坐在他的面前,温柔地将他扶起,在某一瞬间,眼前的一切恍若一尊圣洁、庄严、却又遥不可及的神像。
而那尊神像,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刻,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心脏的颤动。
再度醒来时,顾斐才发觉,自己竟是被前往邺城赈济救灾的云泽王朝的长公主——江芷救下了。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又适逢大寒,云泽王土灾情四起,民生潦倒,而他却只因自己与长公主不和自己又懒于寻访,便总是遣她去些困苦之地替自己来安抚民心。
却没料到,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芷的马车在驶进邺城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蜷缩在小巷中的顾斐,这才让他白白捡了条命回来。
若是没有江芷,他大约活不过那个冬天。
自那日被她救下后,顾斐便一直待在江芷在邺城的府上,这些天来,江芷不仅派人医治他的旧疾,还教他识文断字,骑马打猎,从未因为他的赤瞳而嫌弃半分。
他本该感到庆幸,可每每午夜梦回,却仍是会被从前的影子死死缠住。那些谩骂、侮辱、嘲笑、如同一根根绵长又细密的针一般,在无数个日夜里,每一日都在将他反复贯穿。
仇恨在心中不断滋长着,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每日都在厌恶、和害怕中度过。厌恶自己为何如此无能,害怕那样的日子再度向他袭来。他若想复仇,便不能像一个玩物一般一直待在江芷的府上,总有一日,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将曾将所受之苦百倍奉还。
于是顾斐只待到自己身上的伤堪堪好全,便去寻了江芷,同她说他想离开。
他没有告诉江芷原因,他本以为她也许会拒绝,然后将他强留下来,或是勃然大怒,斥责他竟这样不识好歹。毕竟他这样一个乞儿,既被公主救了,他的命也便归她了,理应由她决定去留。
可江芷却一直告诉他没事的,她轻轻拉住他的手,只说“顾斐,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顾斐的眸中闪过错愕,他怔了怔,原本早已寂然而麻木的心间,仿佛有什么在悸动着,想要挣脱厚重的茧。
他一直以为,那日她将他救下,也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是施舍给蝼蚁的怜悯。所以即便这些天她待他再好,他也只觉得那不过是拿他当一个新奇的玩物,若是时间久了,自然会将他彻底厌弃,同从前的所有人一样。
所以他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他不愿沉湎于短暂的幻境,然后又一次跌入万丈深渊,即便他能在里面觅得暂时的温存。
可她没有。她赋予了他同等的尊重,与爱。
他从不信神明,可在那一霎那,他却意外的觉得,是神明让她降临在自己的身边。
或许他们之间的相遇,本来就是命中注定。
江芷给他准备了足够多的盘缠与行囊,让他离开公主府后,也能在外好好生活,还给了他一块她的令牌,这样他出行在外,只要亮明身份,便不会有人再敢欺凌他。
顾斐一个人在外四处游历,人们虽仍是厌恶他,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却也不得不因为他身上的令牌而忌惮他几分,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力量。
无上的权力,能够让人俯首称臣,甚至奴颜婢膝。
这些都是从前身为落魄乞儿的他从不曾体会过的,便也渐趋让他生出一丝无端的渴望。
只有足够的权力,才能让他不被人踩在脚下,才能让他能够有资格平视江芷,而不是如同无足轻重的蝼蚁般只配站在低处卑微地俯视着她。
顾斐仰慕着心中的那尊神像,他渴望靠近她,触碰她,与她并肩。
神明给了他这个机会。
偶然的一次,在他路过一个道观时,却忽然被门外的一个小道士叫住,那小道士与他素昧平生,竟能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还说他的师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顾斐感到奇怪,却还是随那道士一同进去,想要一探究竟那观主究竟所谓何事。
道观的观主就在大堂内等候着,仿若与他相识已久一般,将他的一切娓娓道来。
那观主说,他本天生赤瞳,可通神灵,本为祥兆,却因与荧惑星伴生,要历经疾苦数十载,方能修成正果。可他本该再历劫六载,却因巧遇贵人,而动了命数,如今,他的命格已是连他都看不清了。
只怕这不是吉兆。
但顾斐不在乎,他从不惧怕未知,他只会不择手段的把这个未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知道观主口中的贵人指的是谁,所以那时候他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即便曾经所有人都憎恶他,将他当作异类。
但好在一切都已苦尽甘来,很快,他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观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他叹了口气,或许是他真的看不清顾斐的命数,又或是他只是不能说。
那日以后,观主便把他留在了道观,观主说是受人所托,要传授他方术以通神明,却又不肯说所托受谁,顾斐也不再多问,只是静下心来待在道观,潜心修习着观主教授的一切。
顾斐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扑在这些奇门异术上,渐渐的,午夜梦回时,他再也听不到那些诋毁,与窃窃嘲笑,仿佛世界在他的脑海里沉静了下来。
但他还是会经常梦到那座神像,她就这样矗立在他眼前,庄严而强大,只是那般安静地俯视着他,却也让他无端心安。
这一切都是命数,他坚信着,他曾经所遭受的痛苦是命数,他遇到江芷是命数,他离开她也是命数,但他们总会再相见的,也一定会再相见的。
他坚信着这是宿命。
往后的日子似乎顺利的有些反常,不过三年,他便已然学成了观主所传授的一切方术,适逢云泽王宫遴选异士进宫做法祈雨,他也意料之中的当选了,并在当选后的第二天,便展现了自己过人的才能,久旱两年的云泽,第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于是也理所应当的成了云泽王朝的新任国师。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巧合,巧合得仿佛,背后有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拜国师的第二天,他便进了宫去见她。因得他为云泽祈来了第一场雨,故皇帝应允他可以随意进宫走动。
他直奔长公主的殿宇而去,却在宫中辗转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它。
那根本不能算作是一座宫殿,反而更像是一间破旧的屋子,朱门上的红漆早已层层剥落,露出里头光秃秃的,斑驳的木板,雨水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在泥泞的地上蜿蜒成一个小水洼,这里连屋檐都是漏水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站在门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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