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一夜无眠,终是到了第二日。
今日一早,桃夭一行人便被狱卒唤了起来,说是即将到祭祀良辰,该前往通天台了。
桃夭被夹在一众同为祭品的少女之间,耳畔是少女们抽抽噎噎的低泣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挽在一起,好像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的几分惊恐与绝望。
手上麻绳的摩擦带来清晰的痛感,但桃夭却顾不得这些,只是暗自攥紧了袖中的符纸,脸上的神色开始有些凝重。
毕竟即便经过了几日的休整,她的力量只能说是稍稍好了些,但还是无法与未受压制之前相比,她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究竟能否破开这个幻境。
那一阵阵的抽泣声在桃夭耳边嗡嗡乱鸣着,一点一点放大,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了似的,她忽然就开始有点心慌,她别过头,尝试凝聚心神,让自己免于这些杂音所扰,视线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乱晃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熟悉的身影。
勾黎就站在她的不远处,他蹙着眉心,不知是否察觉了什么,忽的冷冷出声道:“闭嘴,通天台就在眼前了,你们此般难道是想要国师降罪?”
他罩着斗篷的脸看得颇不真切,唯有那一双深碧色的眸子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回过头,定格在了桃夭身上。
然后,四目相接。
无端的,她竟忽然有几分心安。
沉寂得可怕,那些少女的哭声渐轻,许是因为畏惧祭司凌人的压迫感,再也不敢发出声音,她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眸中只剩下绝望。
他的眼神也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的别开了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终是到了那座山崖之下,微风卷起,竹林沙沙作响,鼻尖顷刻间萦绕起一股**的酸与泥土的腥。
桃夭仰头往向山崖顶端,敛了敛心神,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成败在此一举。她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崖顶仍是冷得诡异,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西而出,穿过成片的竹林,终是到了目的地。
铁锁与黄符在眼前交映着,翻涌的血池中透出凌人的威压。顾斐就负手站在池旁,像是等待已久,原本暗沉的眸子在看到被祭司押送而来的祭品时终是急不可耐地涌出了几分期待。
顾斐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仍是细细的打量停在眼前的队伍的祭品行列,他数了数,祭品的人数不多也不少,正好一百个。
看来玉衡办事倒还算到位。他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心下的欣喜与期待已然迫不及待地想溢满了胸膛,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连呼吸都甚至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手腕处有什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探去,却摸到了一片潮湿,那股自己厌恶至极的味道再度涌上来,竟是连他之前的香都遮不住了,但他立刻又缩回了手,刻意想要忽略掉这些。
今天,是阿芷复活的日子,其他的任何东西,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队伍已在面前站定,祭品们排成几排,就站在血池前。
顾斐轻声念起法诀,随后双手反转,一尊青铜鼎瞬间现于身侧,那尊青铜鼎硕大无比,散发着极致的阴冷气息,周遭隐隐还缠绕着一圈淡淡的黑气。
桃夭紧紧盯着顾斐的一举一动,却忽然对那青铜鼎的气息感到有几分熟悉。这份气息,说起来……她仔细地在回忆里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昔日裂缝前的悲鸣在脑海中呼啸而过,还有那玉女像上一闪而逝的那一抹黑气,顾斐堕魔前缠绕他的巨大暗影,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怪她在看到这些的时候会感到熟悉,原来这些气息的源头都来自于顾斐。
那这尊青铜鼎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不禁有些疑惑。
将青铜鼎的位置摆好,正对西面天穹,顾斐终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赤瞳内的渴望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着,他的表情甚至都开始有些扭曲。
紧接着,他近乎虔诚地闭上眼,在心中祈求着上苍,这一回,一定要让他地阿芷平安归来。
他到底还是存了一分殷切的希望,他不信他的神明会就这般抛弃他。或许,阿芷的故去,只不过是神明考验他的手段,考验他在十殿阎罗前,还能否将所爱之人救回。
而他会通过考验,阿芷也一定会平安归来,他欠她的三书六聘,十里红妆,他都会给她补上。
他会给她这世间最盛大的婚礼,然后他们就去游历四方,看遍这世间的大好山河。
为了救回阿芷,他几乎不择手段的翻遍了一切古籍,才找到了还阳这个禁术。他为此准备了整整百年,只要过了今日……只要过了今日,他百年来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一切,便都会实现。
他快等不及了。
顾斐扬了扬手,青铜鼎内瞬间燃起剧火,火舌舔舐着空中的一切,然后越窜越高,就在那一刹,随着他双手的扬起,站在桃夭身侧数名少女的身体在陡然间开始上浮,她们在空中不断挣扎着,却是全无作用,只是随着顾斐的动作一直往青铜鼎而去,然后就这么直直地栽了进去。
烈火焚烧着少女的身躯,她们的面孔逐渐变得焦黑,甚至再无力气哭叫。然后桃夭眼尖的看见,那些窜起的火苗中,除了少女,还有什么在痛苦地扑腾着,然后越来越多。
是手,是她那日在裂缝中看到的那些手。
一双双手在熊熊大火中如溺水者般不断扑腾着,然后如同燃烧的纸张一般迅速的蜷缩成一团,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着,见此场景,桃夭心下瞬时一骇,一股无名之火顷刻间蹭蹭上涌。
她先前以为,顾斐为了修补江芷的魂魄,只是把魄灵与记忆分开,却没想到,他竟是直接通过真火灼烧的方式将魄灵的记忆烧死,以求得到更纯净的魄灵。
真是好生恶毒。
顾斐快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不禁期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他的阿芷就能早点回到他的身边。
他很清楚的明白,这一百个人中,有一个便是今日的活人祭祀的祭品,只要到了那时,还阳的最后一环也便完成了,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看着身边的少女们一个一个被抬入青铜鼎中,桃夭只觉得愤恨又无奈,明明,她也曾计划好了要放她们自由,可她们还是成了顾斐私欲的牺牲品。
她在等待着,也只能等待着,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只有那时,她才能作出反击。
终于,周遭除她以外的最后一个少女也被放入了青铜鼎中,眼看着顾斐就要再次施法,想要如同操控着前面的少女们一般操控自己,桃夭乍然动了动手指,单手在袖中快速画符。
手上绑的麻绳在顷刻间被点燃,炙沸的温度在手腕上灼烧着,而桃夭却觉不出疼痛,只是极快地抬起攥着黄符的手,然后向血池的方向一挥。
顾斐迅敏地捕捉到了这个异动,原本欣喜的眸中瞬间一冷,紧接着瞳孔骤然放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伸手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
数张黄符如同利箭般在空中并列齐发,直逼血池,霎那间,铁锁应声而断,原本翻滚着的池水似乎仍是不甘心般搅动着巨大的漩涡,一点一点升起,在空中翻起巨浪,就要向桃夭扑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国师府内的密道里,似是傀儡一般麻木前进着的守卫推开了那扇朱门,偶人一般无神的瞳孔暗淡得里没有一丝光线,他们一步一步像玉女像紧逼着,然后三三两两地高举起腰间的配剑,又重重落下。
下一秒,玉女像在数道利剑的重压下,碎成了齑粉。
鲜血汇聚成的巨浪在刹那间回落于池面,原本不断翻而腾着的血水亦是在那一瞬渐渐平息,然后归于了彻底的平静,池面上甚至都没有一丝波纹,先前那种诡异的,扭曲得仿若要活过来般的气息已然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深重的阴气,宛如一滩死物一般。
成功了!桃夭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
周遭的景致在池水平静下来的那一刹猝然开始变化,天色忽明忽暗,飓风呼啸着,将成片的湘妃竹拦腰截断,脚下的土地亦是一寸一寸开裂,她听见崖石滚落的声音,四周的几片碎石浮上天空,在她眼前打着转。
眼前一切都变的荒诞不经,只有桃夭知道,这是幻境坍塌前的征兆。
那黄符是她昨夜连夜绘制成的,法力因为体内的桎梏倾注的并不算多,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够打断这祭祀的进程。
她昨日便已经推测出玉女像是存储江芷魂魄的容器,所以她赌了一把。
既然是复活的祭祀,那么其器皿与祭祀定然是相互联通的,而她只要在献祭开始的那一刻,用符纸打乱祭祀,再操纵傀儡术令国师府邸守卫潜入密道,打碎玉女像,从而打破二者的联通,这样大概率就能够破开这幻境。
祭祀,就是这个幻境的阵眼。没想到,居然被她赌对了。
而后的刹那,桃夭似乎听到了一阵悲鸣,无数双手从顾斐身侧的青铜鼎中逃窜出来,顷刻间便升上了天空,那些手按捺不住地撕扯着,生生将这空中撕出了一条硕大的裂缝。
那条裂缝的出现似乎加剧了幻境的崩塌,骤然间,四周的景致开始模糊,在眼前高速旋转着,然后一点一点变得透明,露出了遮掩之下原本的面目。
是荒冢。
黑黢黢的夜色,那座孤零零的荒冢就这样安静的矗立在她眼前,与先前一般无二。
她又回到了这里。桃夭抬起眼,环视着四周,狂风掀得她脚步都有些许不稳。勾黎就站在她身侧,已然恢复了从前的装扮,薄唇轻抿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忽然,荒冢的一角,有黑气缓缓涌出,环绕在四周,而后,黑气的中央,渐渐显出了人形。
漫天的黑气在顾斐身侧飞舞着,几乎要将他缠满,心下的绝望与强烈的恨意交织在一起,顷刻间便将他的理智尽数吞噬。
整整百年,为了复活阿芷,他耗尽了心血,他根本不在乎这些所谓无辜者的性命,从前便是这些人,对他的苦难漠然旁观,甚至极尽欺凌,如今他又凭什么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明明……明明只差一步他的阿芷便能复活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挠他!
他的目光一寸寸变冷,如寒芒一般,眼底漫起浓烈的杀意,他死死的盯着眼前少女的背影。
都是她的错。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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