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斩首

下了早朝,萧惠帝坐着轿辇,到了东宫。

已经开了春,昨夜雨水稀稀落落,一直下到了今早才停,东边天光正盛,而宫门前白玉砌成的石砖地上积了不少的水洼,大大小小,深深浅浅。

抬轿的太监步履平稳,踏破一汪水泊,溅起水点。

“停轿——”执礼太监一声令下,轿辇落地,萧惠帝一掀摆,对跪在宫门前的人视若无睹,径自进了东宫。

抬轿的太监个个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那位曾戴万千荣华于一身的德妃娘娘。

德妃今日一身洁白素装,鬓边总插着的艳丽绢花也没了踪迹,换成了一只不引人瞩目的银钗。

自太子被找回来之后,她就在这里跪着。每日从第一缕晨曦破晓,一直跪到深夜宫门关闭时才回去。

“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呀。”执礼太监抹了把眼泪,跟上萧惠帝,絮絮叨叨,“太子遇刺一案,刑部审出来说就是那姓吴的太监一人主意,德妃娘娘全不知情。”

案发之后,吴全畏罪,服毒自尽。可人死事却没了,毕竟他一个太监,总不能为了自己去行刺一国储君,势必是为了侍奉的主子——德妃。

听完执礼太监的求情,萧惠帝不言语,只是进门时才撂下一句:“让她下次别穿这么素,难看。”

东宫内,乌压压跪着一片太医。

为首的那个发须全白,迎着萧惠帝行了个礼:“陛下。”

“太子怎么样了?”

“受了惊,又被邪物染血毒,情况.......”太医正摸了摸胡须,换了个委婉地说法,“还需观察几日。”

萧惠帝走上前,掀开半垂的帘幔,眉头紧蹙:“他这几日就这么一直醒不过来?”

“回禀陛下,太子噩梦缠身,兴许过几日便好了。”

“过几日,过几日,你们这帮太医都是吃白饭的饭桶?!”萧惠帝一摔帘子,冷笑,“让你们治个人也治不了,我看你们脑袋都别要了!”

太医正“扑通”跪地,叩头不止却不敢求饶。

“陛下,不如派梨花道观的人去问问?”执礼太监温声道,“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是妖邪之事,想来仙门能有法子。”

“那你着人去问。”萧惠帝皱着眉,不胜心烦,“还有天牢里那两个的死囚,也斩了吧。”

“是。”

***

京城内,大街小巷都塞满了人,路长惟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来推去,在口耳交杂的叫嚷声中大致听清了情况。

那日去往景山的亲军卫中,有人酒后说漏了嘴,不小心将人面鸟现世的消息传了出来。

前朝末帝萧成昇兵败退位前,据说也有此类异象出现。民间将人面鸟这类的不详妖物与乱世挂钩,一时间人心惶惶。

朝廷下了禁口令,但凡以讹传讹者被抓到了,都要挨杖二十。可防民之口犹如堵江,人面鸟出现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闹得人尽皆知。

民心涣散,便要生变。首先发难、制造暴乱的便是京郊几个流民营地。自沧江水难后,他们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本就是一根绷紧了、随时可能爆发的弓弦。

如今借机生事,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人群嚷嚷着“妖邪降世,萧氏孽祸”的口号,潮水似的涌向宫廷。

而禁城前将士列字排开,无数甲胄在春日中泛着森冷的银光。

路长惟遥遥望了一眼那巍峨如在云端上的宫城,脑中萧浊的脸一闪而过。

她现下知道那人的名姓了,太子单名一个浊,因未及冠礼,还没有字。

老槐树旁的家是回不去了。虽然可能也称不上家,只是花了银子找的一个落脚之处而已,也没住上多久,感情更谈不上深厚。

早知道还是应该把那只公鸡给宰了,炖鸡汤喝,否则真是浪费了她扔给邻居的那几枚铜钱。

逆着人流,她费力地挤到了城门边。

以前路启同她说过,若是出了事、槐树边的宅子暴露了,他会在城外的平安驿站等她。

毕竟做惯了杀头舔血的买卖,比起轻信导致一败涂地的路长惟而言,路启的经验还是丰富多了,还知道狡兔三窟。

东城门边几个零星的守城将士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流民给挤散了,艰难地叫着“关门!快关城门!”

路长惟咬牙,正要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出去,不远处却突然掉下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人群顿时如鸟兽散,“哗啦”一下空出了一大片。

路长惟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个头发披散的人头。

不知怎么的,她的心脏一下子缩得很紧。

身后路人嘀嘀咕咕:“那什么玩意啊?!吓死人了!”

“说是前几日抓到的钦犯同党,就是之前行刺太子的那个。”

“......姓路吧好像,叫路启?”

......

她拨开人群,呼吸间都是剧痛,越走越快。

等脚下突然失力,跪在地上的的时候,四周天野茫茫,暮色四合,不远处,一座庙宇半塌。

她腿上的伤口全裂开了,一路走来鲜血淋漓,仿佛沿路盛放了一地的杜鹃。

她只好用手撑着,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夕阳下坠,无边夜色覆上原野。破庙内一尊大佛半倒,是个慈眉善目、大肚圆脑的佛像。

路长惟凑近瞧了瞧,见那佛像边刻着“断念”二字草书。

断念。她重复念了一遍,忽地笑了。

笑了好一会,笑声渐渐止歇,转成了低低地呜咽,伴随着呼啸的夜风。

***

中元夜,长街灯火十里,白夜如昼。

七月仲夏时节,晚风熏热,游人如织。

“你听说了么?此次路将军平乱有功,被圣上特召入京了?”

“路离将军?他不是一直镇守在南疆?好久没见他返京了罢?”

“听说这次是为了他家那位千金。皇太后想自家的外孙女儿了,想邀她进宫,在膝下抚养。”

沧浪国的仲夏夜有带鬼怪面具驱邪祈福的传统,萧浊也随手买了一个红鼻子天狗的,戴在脸上。

时隔半年未见的京城,倒是比记忆之中的繁华了许多。

这半年来,他在宫内养病,足不出户,身形消瘦了很大一圈,个子也拔高许多。

他背着手,挤在人群里,面无表情地看少男少女们往护城河中投放莲花灯。

沿河漂流花灯明亮,美不胜收。

身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抱歉。”

声音清亮,却意外地熟悉。

萧浊转过身,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于是他拦下人:“这位姑娘,我们认识吗?”

那人带戴着一张浓墨重彩的阎罗面,似乎朝他勾唇笑了一下,随即直接伸手将他推下了河。

随行暗中保护的侍卫立刻从四面八方奔出来,将那戴阎罗面的少女团团围住,而她一动不动,只盯着在水里沉浮的萧浊。

夏夜护城河水不凉,可萧浊不识水性,一连呛了好几口,吓得岸上一帮微服太监脸色发白。

“哎哟,哎哟,殿下莫慌,小的这就来救你!”

“扑通”几声,又是许多人跳下护城河,试图去那被暗流卷到河中央的萧浊,满河面的莲花灯都被牵连起的水流浇灭挤散,烛火也明明灭灭。

隔着一河波光潋滟,萧浊望见那戴着阎罗面的少女缓缓摘下面具。

路长惟冲他笑了一下。

随即她清晰地看见萧浊的正在渡水游动的手臂僵了一下,好似被水藻缠住了脚一般,竟然毫不挣扎地往下沉。

有股大仇得报的快意扫过她的心头,她端详了一会眼前人仰马翻景象,才抱着胳膊,慢悠悠往回走。

“不许动!”侍卫将长剑往前送。

路长惟一挑眉,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剑尖,同自己拉开距离。

那侍卫见她居然胆大包天地企图反抗,更是不满,呵斥:“不想见血就老实点!”

“放开她。”

路长惟一顿,才转身,撞进萧浊湿漉漉的眼底。

他浑身都湿透了。从发稍到脚底全在滴水,整张脸浸得水淋淋,在满街灯火的映照下更是脸色惨败,活像个爬上岸的水鬼。

“我说了,放开她。”见无人听他指挥,萧浊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一眨不眨。

唯独无人见处,他用指尖狠狠掐进自己的肉里。

路长惟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转身就走。

“你、”萧浊下意识地跟上前一步,又停下,声音干涩,“你,就这么走了吗?”

他没等到路长惟回话。

围观的侍卫困惑地看了一眼那施施然离开的少女,又大着胆子瞄了一眼自家的太子殿下。

奇怪,他怎么觉得,这金尊玉贵的太子居然有些失魂落魄呢?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萧浊回到东宫。

夜色深沉,他闭着眼,眼前却走马灯似的闪烁。

今晚遇见的人,是他的幻觉吗?

还是神灵对他背信弃义的惩罚?

他分明答应过路长惟,会保她性命,可萧惠帝轻轻松松的一个“斩立决”,就当众斩首了她的亲生父亲。

他知道天牢火起,死囚死伤无数时已经是暴乱的三天后。

时过境迁,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如果今晚那人真是她,她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萧浊苦笑,低低呢喃:“你是来找我,复仇的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