俶尔一声长鸣划破天际,戛玉敲金。
神鸟凤凰收拢它遮天的羽翼,仿佛一支锋利的箭矢从高天之上俯冲直下,空气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隙,黑色利爪上闪亮的金色光斑有如流星飒沓。
急速俯冲带来的旋风使得法阵剧烈震荡,凤凰瞄准了阵眼,用利爪精准地冲撞,攻势之猛烈,仿佛能一举将阵眼彻底击碎。
然而,巨响过后,法阵岿然不动。
凤凰当即驭风而上,攀升至法阵边缘,再次引颈长鸣。
这一声仿佛某种信号,刹那间,四面八方嘤鸣呼应,一道道飞影穿透阳光,众星拱月般围绕凤凰簇拥而来。
叶初服目光一震:“百鸟朝凤!”
鸟群四下纷飞,在半空中将法阵团团围住,它们纷纷振翅悬停,强大的气流和威压与法阵相持不下,无数双翅膀汇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徒手接住了这柄足以劈碎一切的巨斧。
然而,空手接白刃终究只是权宜,鸟群撑不了太久。
很快,空中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血雨——这是鸟儿们在啼血。
之前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叶初服,此刻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敖铁心也跟着湿了眼眶。
飞鸟的尸体相继从高空坠落,砸在地面上发出剧烈的声响,凤凰凄切的哀鸣摧人心肝,金光铸就的巨斧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劈向面前的聚窟谷。
叶初服猝然爆发,好似对眼前金钟恨之切骨,铁拳如暴雨般猛击钟壁,磅礴凶狠的灵力不加克制地全然爆发,拳风中充斥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和血气,每一下都令人心惊。
敖铁心攥紧手中剑,咬牙念动剑诀,正待拔剑时,被一只手制止了。
他方才念的,是人剑合一诀,能使剑气暴涨,可一旦剑诀落定,挥向金钟时带来的反噬会加倍转嫁到他身上……敖铁心这是打算豁出命去破钟。
柳含烟拦下他,眼睛却没有看这边,她死死望住一个方向,口中道:“兜底的来了。”
敖铁心有一瞬以为来的是归海青,但很快,一道天外来声龙吟虎啸般直穿天灵盖,劈面而来——
“无上清灵自然妙有鹭鸶湖大圣统御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在此!”
敖铁心手里的剑啪嗒掉在地上:“……”
叶初服的铁拳茫然僵在半空中:“……”
这是无数道虔诚的低颂汇聚而成的天外之音,在耳畔久久萦绕不去,随着余音一同落下的,除了穿透众鸟劈空斩下的断魂法阵,还有一鼎从天而降披霄决汉的咒文金钟。
钟身迸射出的万丈金光和对面的法阵如此地相似,但又更多了几分琼林玉质的温润剔透,锋芒毕露的法阵被挡在金钟薄薄的坚壁之外,仿佛凛凛冰霜无声消融于漫天杏花雨,转瞬间澌灭无痕。
而法阵背后的一双双推手,有如迅风之振秋叶,眨眼间不知去向。
——【小禾娘娘在此,诸神回避。】
这大抵便是首席地祇的排面,她甚至无需出手,凌驾所有的逆天威压便有如姜太公手中的打神鞭,凭他强龙还是地头蛇,无不沦为闲杂人等,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十二位不速之客眨眼间被驱逐,世界一下子清静地过了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同一个落点上,那里是只轮椅,上面坐着呆若木鸡的楼小禾。
她显然赶来得极其匆忙,像是刚从某个怀抱里挣脱出来,随手抓了件不合时节的高领裘裳乱七八糟给自己套上,衣襟被她抓得皱皱巴巴,头发异常凌乱,垂在腿面的双手隐没于宽大的衣袖里,脸上是没有睡醒的惺忪和疲倦,眼底青黑一片,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雪亮雪亮。
“……”楼小禾周身散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气息,与方才那挥斥八极的霸气出场形成了强烈的割裂之感,众人下意识觉得,出于礼貌,此时此刻或许应当回避视线,但偏偏谁都挪不开眼。
而楼小禾本人更是彻底僵凝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
……
阁楼中四壁都是贝壳磨的明瓦窗,按理说透光性是极好的,可自从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后,屋内光景连日昏暗,楼小禾被钉在榻上,数不清几度昏死又几度醒来,身体是麻痹的,意识是涣散的,她面对的是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厮磨,纠缠,温柔而暴戾,求索无厌,步步紧逼。
而她,节节败退,不得开交。
直到楼小禾又一次醒来,满室昏晦,不知昼夜,浓郁的酒香熏得人昏昏沉沉。
身后的怀抱温暖合宜,男人的呼吸颇为平静,楼小禾静静听了一阵,心跳蓦然加快起来。
周遭静极,外头竟似一丝风也无,除了呼吸和心跳,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试探地动了动手指,半挽的床幔随着动作高高挂起,一眼便能看到床边的轮椅,还有挨着轮椅的那只巨大浴桶,桶沿缺了一块木头,浴桶旁的酒缸被打碎,酒液漫了一地。
楼小禾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她被折腾得神昏意乱之际,只觉身上湿腻腻得难以忍受,口中不住喊着要洗澡,若是平常,温晏秋都用清洁符给她沐浴梳洗,这次阵仗却颇大,搞了个浴桶,洗起来没完没了,换着花样折腾她,有次温晏秋过分忘情,攥在桶沿上的手掌一个发狠,生生把浴桶捏碎,崩出去的木片砸中对面的酒缸,稀里哗啦一阵骚乱,楼小禾猛然一惊,登时得了几分清醒,看清自己被架在温晏秋湿漉漉臂弯间的两条腿,臊得恨不能立马找个地缝钻。
现在想起来,倒有些庆幸遭殃的是酒缸,而不是她的轮椅。
楼小禾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铐子没有消失,但双手已经恢复了力气,灵力也能使得出来,那是不是说明,温晏秋他……好了?
楼小禾拍了张清洁符,小纸人动作麻利地将酒缸和浴桶通通清掉了,她小心翼翼伸手,指尖蹭过温晏秋腕间的串珠,随后握住他,拿开环在腰间的手臂,撑着坐起身,想试着用乘风符把自己搬到轮椅上,却发现无济于事。
她惊疑不定:既然灵力能用,没道理符术使不出来。
楼小禾垂眸,不经意瞥到床沿上搭着的那条衣带——是温晏秋身上那件素纱中单的系带。
楼小禾用手指勾起它,朝着轮椅抛去,衣带一头紧紧拴在扶手上,她召来哈欠乾坤袋,从里头摸出几个雪娃娃,悄声吩咐它们下去把椅子腿稳住。
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温晏秋,楼小禾谨慎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发现这厮的睡颜甜美得着实令人搓火——她刚刚只是微微扭动了一下脖子,浑身的骨头就像要散架了般叫嚣开来。
楼小禾想要恶狠狠瞪他,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只要落在这个人身上,就不由自主变得软绵绵腻歪歪起来。
——“小禾要是对我也能再心软一点,就好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今对这个人心软到几乎丧失所有的底线,保不齐连尊严也不剩一点。
这会是他想要的吗?如果是,楼小禾只遗憾自己给得或许稍嫌晚了些。
她将目光从温晏秋脸上移开,衣带的另一头在腕间缠紧,楼小禾默默捻了个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硬生生拽到了轮椅上,死死把着椅子脚的雪娃娃们因为吃不住力纷纷七歪八倒。
楼小禾几乎是跌进椅背里的,与此同时反手在床榻四周落下隔音结界,死命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痛叫出声,即使疼得五官扭曲,嘴里直抽气,还不忘朝地上的小家伙们开口道:“感谢感谢,嘶……各位帮大忙了。”
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把自己棉花似的双腿搬到踏脚上摆正。
“叮铃铃——”
楼小禾听见响动,诧异低头,就见自己踝间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被加了副镣铐,上面还坠着串铃铛。
“……”早年在凤麟洲做犬奴时,那些青衣仙僮最喜欢摇着铃铛使唤她们,吆五喝六又踢又踹的,是以楼小禾对这声音没什么好印象,乍一听到,心情莫名有点糟糕。
但她到底没有跟狗男人计较,径直驱着轮椅来到东壁前,有些吃力地欠身支起窗子——
谷雾寻常只出现在寒冬,初夏时节,遮天的浓雾显然昭示着蹊跷的妖异。
连日阴晦,想来便是此雾作祟,乾坤袋和傀儡既然能用,说明符术并没有失灵,偏就乘风符使不了……
离奇大雾,阒然无风。
——是熄风令。
她被骗了。
其实归海青的谎言很憋脚,只怪她对柳护法的无所不能太过深信不疑,甚至于到盲目的地步,才会相信返魂香这种几乎已经彻底成为传说的绝世异宝,只要柳护法出马,一晚上便能轻松告成。
雾太重,看不清桥搭没搭好,楼小禾也不管,掏出张遁地符就要往地上甩,猛地想起来自己身上赤条条,连忙从旁边架格里随手薅了件衣裳,一边穿,嘴上一边骂骂咧咧:“好端端的衣服,说撕就撕,那么金贵的布,糟蹋起来眼睛也不眨,个败家东西,就该过一过连囫囵衣服都没得穿的苦日子——”
楼小禾猛然收声,她蓦地想到:狗男人刚生下来就被渣爹关进葫芦里坐牢,不给饭吃,也不给衣服穿,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
她抿抿嘴,到底没再骂下去,低头一瞧,身上这件衣领子有点大,脖子和锁骨处的痕迹遮不住,楼小禾只得又挑了件竖领的裘衣胡乱套上,甚至来不及把衣服理好,驾着破轮椅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
……
桥果然搭好了,她竟能于吞天的浓雾中一路畅行无碍,还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一切都太顺了,顺利到楼小禾隐隐感到不安,直到——
“无上清灵自然妙有鹭鸶湖大圣统御群仙大慈仁者小禾娘娘在此!”
楼小禾:“……”她出门前明明有穿好衣服,为什么此刻还是有一种正在-裸-奔-的感觉。
楼小禾之前从未和这些长老们正面遭遇过,从不晓得会有大张声势亮牌子这一出,她着实很有些猝不及防。
不知过去了多久,楼小禾终于动了动眼珠,她扭头,迎向小金钟里那几位纷纷投来的强烈目光,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禾娘娘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啊,哈哈,哈哈哈。”
在她干巴巴的笑声中,柳含烟等人的目光毫无波澜。
是了,事已至此,她这装傻充愣的蹩脚功夫,能唬住的,也只有孔飞这个缺心眼了,但孔飞从头到尾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睡得呼声震天,有如死猪一般,余下几人,个个目若闪电,仿佛要将楼小禾盯个对穿。
楼小禾索性装也不装了,指腹在虚空里轻点了两下,方才在叶初服的铁拳下纹丝不动的金钟当即消失,她道:“……劳驾,招魂幡给本娘娘递一下。”
话音刚落,在金钟里坐了好几天牢的几人立时有了动作。
柳含烟拔下魂幡抬脚走来,叶初服和敖铁心亦步亦趋紧跟其后,三人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镖队,护送着那杆阴间旗子,整整齐齐朝这边大步靠近。
楼小禾不禁有一瞬的堂皇。
柳含烟将魂幡递过来,楼小禾伸手时微顿,不动声色扯了扯袖子,遮住腕上的铐子,双手小心翼翼握在魂幡的长杆上,低声念动咒诀。
凤凰和群鸟的尸体横陈遍野,好在楼小禾丢钟时顺手在上头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擒龙之天罗缚虎之地网的咒文,纷飞的魂魄暂时被稳住,此刻悉数被拢入幡中,不堪负荷的招魂幡簌簌抖动,楼小禾眉头微蹙,张嘴想问什么,这时目光瞥到柳含烟两旁跪得一齐二整的两道身影:“……”
叶初服方才哭过,眼睛微红,说话鼻音很重,语气格外的端庄:“娘娘大恩,阿服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楼小禾:“……”怎么办,她好像要来真的,自己是不是应该严词拒绝一下。
楼小禾还来不及开口,旁边“嗷”一嗓子,敖铁心痛哭流涕,膝行着靠近,伤心欲绝般抱住楼小禾的腿,因为哭得太凶,话都说不清,只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喊:“……娘!!您不记得……俺是铁蛋!当年……玉屑饭……呜呜呜……娘!!!”
楼小禾睁大眼睛:“……”
她是记得铁蛋的,当初去送饭,这娃娃薄薄一片躺在被衾里,人就快病没了,喂到嘴边的玉屑饭根本咽不下去,还是加了水熬成粥才勉强给喂进肚子里——孩子太可怜了,楼小禾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心疼。
但眼前涕泗滂沱的壮汉死死抱住自己大腿声泪俱下地喊娘,动静那叫一个浑厚嘹亮,光听声儿就健康得要命……楼小禾坐在轮椅里,面对自己凭空多出来的好大儿,很有些无措。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啧,搞什么,儿子都这么大了。先声明,在我这,私奔可容不得拖家带口……话说回来,孩子大点也挺好的,至少断奶了,离了谁都照样活。”
楼小禾转身,对面分明是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视线对上的瞬间,她却感到莫名的熟悉。
“丑八怪,好久不见。”男人歪了歪头,盯着她笑道。
楼小禾面前立时挡了两道身影。
方才还跪得结结实实的二人此刻挡在楼小禾身前,神情戒备,敖铁心哭花的脸上更是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又是你个小白脸!叫谁丑八怪呢!找死!”刚刚哭大劲了,敖铁心这一吼带着浓浓的哭腔,委实没什么威慑力。
叶初服敏锐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眨眨眼,道:“你就是那个上辈子和十月妹妹定了终生,前些日子跑去金鳞帮劫囚,声称要接妹妹私奔的野男人?”
野男人点头,口吻难掩自豪:“没错,是我。”
“这你阿姐啊?”他说着,打量一眼楼小禾,阴阳怪气地:“不是亲的吧。”
楼小禾:“……”此人八成有病。
看出楼小禾吃力,柳含烟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魂幡,口中一边问道:“故人?”
楼小禾毫不犹豫道:“不认识。”
野男人闻言,眼神里的气焰登时熄了大半,露出伤心的神色,语气听上去却若无其事:“第一次去天机堂,桌上小酒佐着南瓜干,我给自己斟上酒,对着珠帘后的你举杯,问了一句话……我一直不曾同你说过吧,其实来之前,我便想好了,这话你但凡答不上来,我高低要把天机堂的招牌给砸烂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出了望乡亭,踏过黑水桥,桥头的茶馆里坐着孟婆阿奶,她会笑眯眯地招呼你喝茶,还会往你手里塞各种蜜饯果干。无常二爷脾气都很好,七爷刀子嘴豆腐心,八爷寡言冷脸却热心肠得很,那里民风淳朴,组织开明,只有一样须得提防,万一你是寻短见而死的鬼,不消半天,这事便会传得鬼尽皆知,自戕鬼在夜台最是抬不起头来的,免不了遭受众鬼欺凌,许多鬼差也只会选择冷眼,这时候你切不可忍气吞声,须得去找无常二爷给自己撑腰,他二位铁定罩着你……”
似乎为了从叶初服和敖铁心之间的夹缝中看清楼小禾的眼睛,他上前半步,微微歪着头,续道:“你说这些时的口吻,俨然死过一次的人,但毕竟没有对证,很难令人信服,只不过,哪怕你是在哄我,我仍旧诚心希望,这些都是真的,阿兄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其实过得很好。后来,我去夜台转了一遭,那里果如你所说,分毫不差……丑八怪,你原来没有在哄我。”
楼小禾静静同他对视,脑海里回响起一个声音:“我很想念阿兄,日思夜想,耿耿于怀,可他与我幽明永隔相见无日……敢问堂主,可知人的幽魂到了下头,是何等光景?”
这是穆游第一次来天机堂时问她的话,她当时巨细无遗滔滔不绝地答了上面那一大篇,从那之后,每当天机堂招牌被砸,那位信誓旦旦要让十月散人名号响彻仙门的灵墟道君,总会第一时间让人给她挂上新匾。
楼小禾怔愣在原地,良久无言,再开口时,语气却淡定,仿佛玩笑的口吻,道:“穆游兄,好久不见,听说有个小白脸最近到处造我的谣……我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是你。”
“造谣?你莫非忘了……呵,这算什么,我一个奈何桥结结实实走过一遭的人都没忘,你怎么敢的。”始终还算得上平静的穆游,似乎被这句话一下子彻底激怒,他忽然抬脚,一边大步朝楼小禾的方向逼近,一边厉声道:“你明明答应我,若有下辈子,我再问你名字你会答,不再说伤我心的狠话,不再绝情地赶我走,曾经所有的假意都要换成真心亲手捧到我面前……”
楼小禾想起来,灵墟那一夜,穆游赴死前,自己的确有应过他这样一番话。
当时她想着就算有下辈子,左右穆游也不会记得自己,于是几乎没有犹豫地,通通点头应下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穆游竟然借尸还魂从夜台换了张脸回来,更没想到,他管这叫“私定终生”,还满世界地逢人就说。
楼小禾:“……”这就是报应吧,谁让她当初偏要去招惹这祖宗?
楼小禾本来就隐隐作痛的头一下子更痛了,眼见穆游咄咄逼人地靠近,叶初服和敖铁心马上就要动手给以颜色,她生怕打起来出事,忙开口道:“穆游兄,你先冷静,叶首徒,敖帮主,您二位也稍安勿躁,都别动手,误会,误会而已——”
话犹未完,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左勾拳落在穆游下巴,拳风毒辣,当即把人撩翻在地。
楼小禾心头狠狠突了突,看样子,那一拳完全有可能把穆游的头给打掉,简直奔着要命去的。
这拳风不像是叶初服,倒像是……
楼小禾眼前立时浮现水杉林里横飞的残肢断臂,以及满地打滚的一颗颗头颅。
“……”当反应过来自己第一反应是去确认来人身上穿没穿衣服时,楼小禾简直要被自己气笑了:你管他穿没穿!穿了难不成还要表扬这厮!
不过,温晏秋这回倒是穿得人模狗样,雪白的对襟披袍衣长及足,长长的白绢系带在腰间打了个……死结。
当然,这不重要。
楼小禾下意识要去看地上的穆游,目光移到半道里,不由打了个寒噤,慌不迭又移回来,盯紧旁边的温晏秋,口中道:“死没死,吱个声。”
一旁的穆游显是伤得不轻,爬起来,背过身,好一会儿,才闷声应了句:“这点三脚猫功夫,死不了。”
楼小禾闻言,生怕温晏秋再动手,啧了声,不耐烦道:“不想死你就给我闭嘴。”
温晏秋这会儿倒是格外安静,在一旁站得像棵笔直的大树。
楼小禾被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有些发毛,目光却坚持没有挪开,她唤他:“温晏秋。”
温晏秋闻言,露出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道:“小禾叫我什么?”
直到这一刻,楼小禾才能真真切切地确信——他好了。
但楼小禾不太好,从内心最深处涌来的浓重的不安将她撅住。
——“叫我什么?”
这是彭狗最爱问的话,楼小禾每次听到,总是心惊胆战的,此刻从温晏秋嘴里说出来,似乎在向楼小禾宣示着,那些她无比庆幸被从温晏秋记忆中抹去的种种过往,他已然全部想起来了——楼小禾爱极又怕极的那个彭狗,回来了。
温晏秋抬脚,叶初服和敖铁心双双自觉地往旁边闪,然后同时朝对方投去无尽鄙视的一眼。
敖铁心:你不他师姐么?堂堂赤袖夜叉,至于怂成这样?
叶初服:你还他长辈呢?怎么不索性叫他跪下给你敬茶?
温晏秋目不斜视走近,脚下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完美避开了地面上躺着的所有小鸟尸体,他走到跟前,弯腰俯身时,楼小禾不由自主瑟缩了下,却见他在自己轮椅前蹲下来,用一个几乎平视的角度,不带任何压迫感地注视着她,问:“怕我?”
是啊,怕你个臭狗死性不改,又要强迫我做那劳什子狗屠。
楼小禾不说话,温晏秋似乎也不在意,静静同她对视,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
温晏秋左手指节上沾着血,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捧住楼小禾半边脸,手指插入楼小禾发间,右手腕上的串珠蹭过她的脸颊,带起细微的痒意,楼小禾听见温晏秋用他那把温温沉沉的好嗓子,口吻疑似控诉般道:“你就不怕他,可以很不客气地让他闭嘴,也可以亲亲热热地叫他穆游兄。”
楼小禾:“……”
——她好像悟了。
什么彭狗啊狗屠的,纯属多虑,这厮纯粹就是病刚好闲得发慌,特特凑到她跟前发癫找存在感。
楼小禾方才的疑神疑鬼提心吊胆一下子变得像个笑话,她莫名觉得很可气,有点想骂人,到底还是忍住,顺着狗男人的毛开始捋,试探地唤道:“晏秋……兄?”
“……”怎么这么拗口。
果然,温晏秋的表情并不满意。
楼小禾再接再厉:“温兄?”
温晏秋终于大发慈悲,没再让她猜下去,淡淡吐出三个字:“叫哥哥。”
楼小禾:“………………”
就在这里,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悲惨祸事,而这个男人,方才大步流星踏过遍地壮烈牺牲的鸟儿尸身,当着这么多人和这么多魂的面,来到自己跟前,就为了让她叫出这个肉麻又俗气的叠词称呼。
楼小禾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她强行让自己沉淀下来,捋着袖子挡在嘴边,咬紧牙关,几乎用气音别别扭扭且恶狠狠地叫了他一声:“……晏秋哥哥。”
似乎不满于她的遮遮挡挡,温晏秋忽然伸手握住她,隔着衣料触到她手腕时,二人几乎同时一滞。
楼小禾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腕间的镣铐,以及上面大片大片瘀紫的痕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是我,对吗?我……”他忽然停住,短暂的沉默后,重新问道,“告诉我,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难得有这样话说不利索的时候,楼小禾却没有心思取笑他,她抬头,看清温晏秋眼神时,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呼吸变得不稳。
——他怎么能摆出这样的眼神,困惑,后悔,害怕,怕得连瞳孔都在颤抖……总之就是一副可怜得要死的样子,搞得好像他才是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似的。
温晏秋的手轻轻覆上她突出的腕骨,指腹在结痂的皮肤上摩挲,楼小禾忽然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不由自主的细微颤栗没有逃过温晏秋的眼睛,他松开她,“你在发抖。”
楼小禾突然低下头,竭力回避他的目光,用力拽着袖子盖住自己的手。
温晏秋以为她怕他怕得打抖,但只有楼小禾自己清楚,这几日温晏秋加诸在她身上的,除了痛苦,其实是有快乐的,只是那快乐太陌生,陌生到令她无比恐惧,并且无从招架。而她很清楚,给自己带来这一切的,只是个丧失了理智和意识的病人。是了,那些时日,和她在高阁中朝夕相对的,不是温晏秋,不是她的心上人,只是一头被本能驱使着的野兽,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也正因此,那份陌生的快乐似乎不可避免地,变得不堪且可耻起来。
楼小禾想挤出一个自然又得体的微笑,但是失败了,她忽然就觉得很委屈,委屈着委屈着,开始生气,说出的话也似赌气一般,硬邦邦的:“没什么,记不得就记不得了,左右是我有言在先,凭你想怎么清算,悉听尊便……本就是我欠下的业债,权当还你了。”
这话不知怎么就戳到了温晏秋的肺管子,方才还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这会儿伸手紧攥着楼小禾胳膊,目光阴沉,嘴里也开始不说人话:“什么意思……楼小禾,你想得美。”
楼小禾:“?”
“我是不是说过,你欠我的,就算要还,也只能按我的心意来,你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温晏秋理直气壮。
楼小禾简直被他气笑了,此情此景,这狗东西竟然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毫无人性的话来。
楼小禾终于忍无可忍,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满腔憋屈和满肚子窝囊气终于濒临爆发,她睁眼眼睛怒视温晏秋,刚要张口,就被他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说,丑八怪。”穆游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也不知怎么收拾的,竟又是那副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模样,半点伤痕也看不到,他用下巴指了指温晏秋,咧嘴笑道,“这男的谁?你哥?”
楼小禾看着他因为微笑露出来的大白牙:“……”
旁边地面上散落着带血的牙齿,很多,目测是满嘴牙都掉光了的程度。
就说他方才背着身在地上半天不起来捣鼓什么呢,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易容术,这么点时间的功夫,就让那张被一拳打烂的脸重新变得无懈可击起来。
手臂忽然被松开,之前的经历让楼小禾宛如惊弓之鸟,目光立刻落回来,死死地盯住温晏秋,同时一把抓住他的手,七慌八乱地唤他:“温晏秋!”
一连串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温晏秋似乎误会了什么,他面带微笑,只是唇角翘起的弧度有点平,眸子垂得低低的,楼小禾知道,这是他假笑时的习惯。
楼小禾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现在很不高兴,这种笑容差不多等于在朝她摆脸子。
楼小禾一下子身上反骨又长出来好几根,想狠狠地甩手,这时发现他也正好准备拉开自己,只是抬到一半的手莫名停住,然后默默收回。
——他的左手上沾了血。
这一幕被楼小禾看在眼里,顿时心就软了,抓着他的手僵了半天,最后也没忍心甩那一下,只悻悻地松开了他。
“放心,我暂时不动他。”
温晏秋说着,目光在她腕间的伤痕上停留片刻,很快又移开,他站起来,转身看向穆游,微微一笑,用饱含骄傲的五个字回答了穆游方才的问题,他说:“我是她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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