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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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瞬间万籁俱静,空气也在刹那间凝滞,那壮汉不禁又“噫”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你这小娘子有点怪。”

壮汉的语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般。

阿朵此刻脑子虽然懵,身体反应却快。趁着那一刻的停顿,双手上攀抓住蒲扇般的大手,吸气一蹬腿,腰一折,鞋重重的印那人脸上去了。

巷窄马多,鼓鼓囊囊的货物阻挡了视线,无人看见这一瞬间的凶险。

要知道这条路是阿朵从小跑惯了的,赶在夜间无人时一柱香能跑个来回。今日情急下发了狠的跑,速度更是惊人。这般的跑至半途被人突得大力卡住脖颈,换作寻常小娘子立时折颈而亡怕也能够。便是没死,这般被人悬空举着,也得晕厥过去才算正常。阿朵却在那只手伸来时李娘娘突然现身将她包裹,她也因此滞空顿了一下。缓了那股冲劲,也给了她反击的余力。

但伸手卡着阿朵脖颈的人似乎反应很慢,鞋印上了脸,他才慢慢松了手转而去捂住脸,似是没料想原本手到摛来的招式会被还击。阿朵也借着这一踢之力轻巧一个后空翻,如鸟儿般稳稳落下。

这时候她才开始后怕,心"突突"的乱跳,眼睛盯着那人脑袋一片空白。耳边李娘娘的声音一直让她跑。可阿朵脚脱了劲动弹不得,那人也没动,就这般捂着脸直直站着。好一会儿壮汉的双手自中间像四周抚开,露出一张扁平的脸——没有五官。

阿朵心下悚然,汗毛直竖,掉头脚一软就跪了下来。她强撑着站起向均州城府衙方向拔腿狂奔,再回头时已经不见那人踪迹。

这均州城地处边陲,西坊各族混居,民风彪悍。坊间流传着各类异事奇闻,可阿朵遇见也仅只有李娘娘,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宁人生怖这次若不是有李娘娘护着……想及此处,被那人握过的脖颈密密麻麻冒起一层鸡皮疙瘩。阿朵赶紧低声连唤了几声“李娘娘”不得回音,冷汗浸了满身。

府衙那边牛大郞正往回走,这一夜其实他也不甚好过,仓库的耳房四面透风,床板硬,被褥也硬,浓浓的霉臭味熏得人脑壳一跳一跳的胀痛。翻来覆去终于熬到天放光,昏沉沉的他半刻也呆不住了。起身缩着脖颈跨过府衙门槛就往家里走,想着家里娘娘再大的火气,隔了一夜也消停的不多了。谁知抬头就看见自家女儿冲来,吓得牛大郎一个机灵,差点没绷住就想转身跑。

“婆婆打了娘,阿朵亲眼看见的。爹爹回家好不好?”见着爹爹面色犹疑,阿朵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又道:“婆婆昨儿骂了一整日,晨起又把我们带给外婆婆的东西全掀开拆了,骂娘偷……偷……爹爹再不家去,娘若是忍不住动起手来……”

大清早婆婆的辱骂,路上惊吓,阿朵说到这里话音里已经带了哭意。牛大郎起初听了还觉着烦,日日夹在娘娘与媳妇中间心力交瘁,他只想躲回衙门再住几日。再听心里隐隐便知娘骂出什么话语,脸上顿失血色,下襟一撩就向家里跑。

待他气喘吁吁的赶到家门前,院外己经挤了一堆人,为首的就是武家婆婆,站在院门前有一句没一句的拱着火,武家的大孙子和大孙女一左一右扶着好不气派。见到牛大郎过来,才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不再说话。

这武家婆婆和娘娘也算是多年的老冤家,知根知底。武家哪次闹出点事来都少不了娘娘的影子。同样,自家翻锅倒灶的破事也离不了武家婆婆的“锦上添花”。

再看自家阿翁瑟缩的带着冬儿和全儿躲在院角,抱在怀里的大弟哭得嗓子都哑了,牛大郎只觉得脑门子更加的疼了。

算了!

能护住大弟和孩子们已是不错,原也没指望阿翁能帮上什么忙,毕竟娘娘一嗓子阿翁能立时跪下。估计也就是坊正来了,他才没奈何的出了屋。

院里面闹得沸反盈天抱作一团,也没有人发现牛大郎回了。

挂满绒絮的坊正家媳妇正手脚并用的抱着头发散乱的娘子苦劝,娘娘眼睛看不见,手里拐杖挥得“呼呼”做响,那坊正娘子只能狼狈的左躲右闪。地上那滚了泥的新制夹袄拉出一条大口子,被踩踏的不成样子。麻絮混着丝棉飘得院里倒处都是,跟下雪了似的,盐包、菜刀、萝卜干、腌肉、线团等等踩得认不出模样的东西,滚得倒处都是。

牛大郎看了一阵肉痛,怎么就偏给这夹袄给作贱了,这得花费多少银两才能补上……事情……应该还不太糟吧……不敢去看自家大娘子的脸,低头紧走两步,对着院里一个满脸苦相的麻衣老头羞愧的作了个长揖。

“家门不幸,竟劳累坊正上门,晚些时候大富定然亲自上门赔罪。”

可怜那老坊正半弯着腰立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见牛大郞进来如释重负,欢喜得老泪都快流出来了。

虽管着这西坊一百多户,但西门角上牛家和武家破事最多。若是寻常妇人倒也好说,偏这两个老婆子因年岁最长被州里不时提来做功绩考评。

“牛书办,你可算回了!别讲那些虚礼,快先给你娘扶进屋才是正理!”

牛大郞晓得自家娘娘难缠,不然也不会躲衙门一夜。听得老坊正开口羞愧的抬不起头,再次冲着坊正深深一拜。转身不再多话,下襟一提当众径直朝他娘跪下,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娘娘!儿求您了,天大的事先跟儿子回屋再说吧!”

说完,便俯身垂首。

听着是自家大郞的声音,牛婆婆摸索着靠近,抓着衣角便举起那拐杖边捅边骂:“你这个畜牲儿,还晓得回来!怎么不等你老娘死了再回来!”牛大郎被捅得生痛,“哎哟!哎哟!”直叫唤。那牛婆婆又捉了儿子的手,把她那拐杖往那手里塞。

“来!来!来!今日索性让你那媳妇打死我这瞎老婆子,留下你们两口子享太平。我也正好去找你那个没用的爹,哎哟……做牛做马一辈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当年你爹惹下祸事双腿一伸去了,丢下我个妇道人家……”

回回翻来覆去那几句话,比谁都惜命的人日日把死挂嘴边,大娘子听了不耐烦的冷笑一声。眼睛扫过牛大郎时,又怨又恨,狠狠的瞪了过去。瞪得牛大郎背心发麻,头冒冷汗,知道娘子气狠了。

武家婆婆这时见机走进了院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富啊,这事你得站在你娘娘这边。知道打小你耳根子就软,被人哄着容易失了分寸。但你可别糊涂,我和你娘娘都老了,人老了就是惹人嫌……”

说着感同身受似的拿着巾子沾了沾眼角。

“你们小夫妻日子长远着哩,你娘娘还能活几个年头?怎么得了红糖这么稀罕的物事不晓得孝敬你娘娘,反倒让你家大娘子带去外家。这要传出去,外面人不得戳穿你的脊梁骨!”

红糖?

什么红糖?

牛大郎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也知道王主簿向来最器重我家青郎,前几日见我家青郎从邓州回了便唤去宅里考校学问,还给了好些京里送来的特产。什么饴糖、蜜煎果子、四色花式点心,还有那红糖,说是衙里人人都得了一份。”

“原来是那王主薄给的红糖,娘娘错怪素娘了!”

牛大郎恍然大悟,笑着想扶娘起身,却见自己娘娘老着脸一动不动。

大弟前几日受了寒胃口不好,他便偷留了这红糖想给他佐八宝擂茶。东西没动,给娘娘拿来就是。他皱着眉头心里把话术转了两转,便膝行至自已娘娘面前,扯着裤角说道:

“红糖这事素娘确不知晓,儿子拿到时正逢监仓查验草料库,连着在府衙里倒了三日的草料,这事娘该记着。”

牛婆婆仔细想了想,是有这回事,面上神情便松了两分。牛大郎见事有转机,便又说:“也怪儿子糊涂,事后儿子竟忘了,红糖一直在放在衙门里没动,儿子这就去给娘娘拿回。”

牛婆婆年轻时受过大难,于家财管控极严。犹不肯全信,紧紧抓住大郎的手说道:“别想着拿瞎话哄你老娘,拿个红糖哪要你跑一趟,惯常这些事都是朵朵去。别想着去哪里弄了红糖来搪塞,娘哪里是要这红糖,娘是气你那个败家的贼妇……”

牛大郎怕他娘娘嘴里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忙不迭的连声喊道:“阿朵!阿朵!……”

无人应声。

“阿朵呢?”

“阿朵呢?”

大娘子和牛大郎异口同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家女儿这时还没有回来。回头再看向山下,只见半山腰处石阶上有个小小的人影,艰难的贴地爬着。

“那是阿朵?”不知谁问了句。

“就是二姐姐!背上还站着个大哥哥!”大弟见院里安静下来,夹着空从阿翁身上扭下来,跑过来抱住自己娘娘的腿,满脸兴奋邀功。

“穿得可漂亮了,亮闪闪的……”

“胡说,哪有什么人!”牛大郎回头喝斥,正撞上大娘子红肿的双眼,立时心虚躲开。

冬儿这时也钻了出来,偎到牛婆婆身边,怯生生的说道:“我,我也看见阿朵姐姐背上有个人!”

牛婆婆听着眉心一阵乱跳,隐隐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里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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