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燕城正是雨季。这天刚下过一场雨，汽车的轮胎碾过柏油路，在积水洼里溅起一串湿滑的泥水。

初月拒绝了想要替他泊车的服务生，自己轻车熟路地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下车关门的时候，他瞥见漆蓝车身上沾染的泥水痕迹，不太高兴地皱了下眉。

手包里突然亮了一片，初月拿出手机，刚按下接通键，乔川的大嗓门就冲出了听筒。

“你人呢？！”

“催什么？”初月戴上耳机，一边应付乔川，随手对着车窗整理了下西装外套和领带，“不是还有半个小时。”

“人家八点半开场你还真八点半到啊？”

“对啊，九点半到的话不就结束了么。”初月被突然通知参加行业内一场晚宴，连西装都是临时借的。

他毕业之后甚少穿浅灰色的西服，这件剪裁更是加了特殊设计，初月穿上简直跟大学那会儿没区别。

难怪取西服的时候店员说他穿这件一定好看，初月看着窗户里倒映的自己，也恍惚了一瞬。

乔川催促的声音又传出来。

初月回过神，自嘲一笑。

“就来。”

谁要回到二十岁？想想都不想活了。

“咱们这个项目依托国内顶尖数字技术……”

“刘总感兴趣的话，不如参一股……”

初月托着半杯香槟在觥筹交错的人群里微笑，刚看到被人围住的乔川，还没等过去，肩膀突然被推了一把。

“是燃潮科技的初总吗？”

初月调整好表情回头，对上一张高调的胖脸，手里欲举起来的高脚杯顿在了当场。

小胖没看出来初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明明是主动找来的，语气却称得上傲慢。

“我代表曾氏跟你们谈一桩生意。”

燕城四家老派豪门，曾氏是其中一个，主营建筑和通信行业，最近几年才开始往新兴产业发展。

小胖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看到小爷还不如雷贯耳受宠若惊三叩九拜好好伺候。

初月晃晃酒杯，突然勾了个笑，“代表曾氏？您贵姓啊？”

“我……”小胖预设了他的反应，不外乎毕恭毕敬，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瞬间哑了，“你连我都不认识？”

当然认识了。

初月抿一口酒，曾玺，曾氏的不肖子孙，欺男霸女游手好闲，化成灰他都认识。

“你是财神爷吗？我必须认识？还敢打着曾氏的名头招摇撞骗，年轻人，你很有胆子啊。”

初月打定了主意装傻，话里话外故意激这个二百五。

但是他对面的曾玺气得胖脸上横肉乱颤，却没有发作。

曾玺朝后面伸手，穿着一丝不苟的秘书小姐立刻递上名片。

“我确实代表曾氏过来，也带着诚意，希望燃潮能配合。”

初月瞧着他气红了脸却无处撒野的憋屈表情，突然来了点精神，他接过名片扫了眼，上面明晃晃地印着“CEO 曾玺”，公司却不是曾氏，而是曾氏旗下的一个互联网公司，他心里瞬间了然。

曾玺可不是受了气能忍住的主，他会这样，只可能有利益牵扯在燃潮。

能让曾氏有点兴趣的事……初月想到燃潮正在做的四维VR 互联，收拢了目光。

“谈合作可以，但是今天这个场合不合适……”初月刚开口，还没等继续套路曾玺，后背传来一股大力。

乔川找他快找疯了，“我说你在哪儿潇洒呢，找你半天了，京致的人都要走了……”

原本这场晚宴乔川自己出席就够了，却在开场前得知京致传媒的人也会来。

京致传媒最近几年刚发展起来，设计出来的宣传方案却早在业界打出了名声。京致成立最初，接下了国内一家知名度还不高的科技公司的新品智能家居，凭借洗脑的宣传视频一炮走红，到现在配套的热梗还活跃在各大社媒的表情包应用高位。燃潮即将发布的新品营销策划，乔川属意京致来做。

谈生意的事儿初月比他擅长，乔川怕自己想不周全，夺命连环call来了合伙人兼多年好友。

初月无奈地揉了下肩膀，心道我后背是写着“此人初月请拍”几个字吗？

乔川越过初月和曾玺打了个照面，顿时收势噤声，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初月的方向瞥。

“还有事，失陪。”初月好整以暇地扬了扬酒杯，继而扯着乔川回到了人群里。

“他不是那个……”乔川也还记得这个人，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还是没说，只道：“他不会再找你麻烦吧？”

初月嘴角的笑挂了点儿讽刺，“格局小了吧，人家贵人，多忘事。”

而且，他在燕城混了五年，要是连曾玺都怕，死了得了。

……

初月猜得不错，曾玺就是为了四维技术的合作找来的。

让初月一顿抢白，曾玺憋了一肚子火，想要摔酒杯又怕传到老爷子那里，无处安放的手泄愤似的撕扯自己的领带，把堆着肉的脖颈磨得通红。

他突兀的动作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秘书小姐欲言又止，却不敢上前劝说。

会场的门又一次打开，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引进来一个人。

在喧闹的晚宴里，中途来客并不是个新鲜事。真正引起宴会厅门这一侧小范围哗然的是到访的这个人。

那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五官轮廓深邃英挺，看起来像是有点儿别国血统。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扫视一周，很快抓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曾玺正在不分场合发疯，手上却一重，紧接着手臂就动不了了。

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自己的胳膊上别着一只带着疤痕的手掌，想动动不了，转头就要骂人。

“你丫松开，信不信老子弄死……”曾玺的视线接触到一双深蓝色的幽深眼眸，话音戛然而止。

“……岩哥？你不是下个月才回吗？”

“出了点意外，提前了。”男人一头栗子色的短发，配上深蓝色的瞳孔，加上不同寻常的身量，往本就惹人注目的曾玺身边一站，周围投射的视线如电似箭。

男人却根本没受到一点影响，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问曾玺：“听说你今天过来谈合作，还顺利吗？”

曾玺刚想回答，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算了，我知道了。”

曾玺：“……”

他总算冷静下来，一边引着人往里走，回想刚才的事情讲给男人，突然若有所思，“话说回来，燃潮那位负责人……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眼熟美人不是你为数不多的长处吗？”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要是美人还好了呢，你当谁都喜欢臭男人……”曾玺再一次备受打击。

男人被嘲讽了也不见变脸色，镜片后面的眼睛沉默地睨着曾玺。

曾玺自动消音，又走了几步，终于发现目标人物。

他看着握着酒杯两腿交叠陷在沙发里，一件中规中矩的衬衫也穿的很好看的人，摸摸下巴，“这么瞧着还挺嫩的，身材真不错，男人也不是不行。”

男人脚下一顿，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事，精致的轮廓蒙上一层阴霾。

曾玺先无精打采地一指，“就他，你帮我谈吧。”

初月刚和乔川一起跟京致传媒的负责人道别，斜靠在角落里的沙发上闭目休息。

他稍微松了领带，衬衫的领口塌下一点儿，一缕额发垂到眼前，疲倦又禁欲。

“你好，方便聊聊吗？”

初月突然听见一个低沉得恰到好处的声音，似曾相识，跟一个他绝不想要在这会儿看见的人声音很像。

可那个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警惕心使然，初月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

他抬起头，和说话那人四目相对，整个人在一瞬间像是堕入深潭。

他周身毛孔乍开，一瞬间渗了一层薄汗。

男人比他印象里还要高大，手臂肌肉的轮廓结实，他头发比从前剃得更短了些，还添了副金丝眼镜，把深蓝色的眼睛藏在后面。

此时，那双沉静如深海的蓝眼睛正隔着镜片定在他身上。

初月仿佛被肉食动物锁定了一般，脑中空白了两秒，脊背一片冰凉。

回神之后，初月昂着头看他，心里想：这人跟以前真是没一点儿改变。

一个危险的……衣冠禽兽。

曾玺没明白这俩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还指望在初月面前找回场子，皮笑肉不笑地介绍道：“这是燃潮科技的初总，这位是……”

初月打断他，嗤笑一声，“薄、岩，好久不见？”

“啊？”曾玺呆住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薄岩，发现自己从小崇拜的岩哥露出了个十分恐怖的表情。

薄岩居高临下，眼神冷酷，薄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初月，你还活着呢。”

初月冷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冰块混着酒液滑进口腔，寒冷刺激得牙齿生痛，却让他自虐一般地有些留恋。

他咬碎了冰块，一语不发，起身从二人中间穿过。

初月个头也有178，算不上矮，却只到薄岩肩膀上一点儿。

和薄岩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人袖管下贲张的肌肉。

“托福，好着呢。”初月冷着脸将酒杯放进侍应生的托盘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有曾玺还在状况外，有点害怕地问薄岩：“岩哥，你认识他啊。”

薄岩扭头就走。

曾玺琢磨出来点不一样的味道，“不是，你俩什么关系啊？我这事儿还有戏没戏啊……”

薄岩不堪其扰，用了回国之后的第一个成语。

“冤家路窄。”

走开几步，薄岩突然想起来什么，倏地回头。

红丝绒布套的单人沙发背上，一件压皱了的浅灰色西装上衣孤零零地挂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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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恨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