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三年,冬。
京城,奉天殿。
黑子铿然落秤,声彻空殿。
输赢已定。
兴宗帝斜倚御榻,轻声而笑,以袖掩咳,“景之,败矣。”
绯袍委地,裴景之拜曰,“圣上弈术超绝,奴驽钝,莫能企及。”
殿外雪虐风饕,似万千白刃劈斫宫檐。殿内烛火通明,惟见棋秤如雪,黑白残子竟似森森骸骨,罗列于疆场之上。
枯掌颤如秋叶,艰难起身,双目悲怆,“此子一落,东宫当恨朕入骨。”语至半途,却自嗤笑,袖摆扫落案上棋子,“横竖…这父子之缘,早尽矣。”
忽而狂风骤起,破牖而入,霰雪纷纷坠落,着地成珠,须臾尽消。
“陈瑜浮躁,恐生纰漏。惟卿往之,朕心方安。”皇帝拢了拢大氅,尾音散在风雪里。
闻言,裴景之躬身而退,方出殿槛,身后朱门阖然紧闭。一位内侍脚步匆匆,奉锦盒而追,“督主留步,陛下赏赐。”
启之,见红色的丹药一枚,静卧如血。
裴景之未有半分踌躇,喉结滚动,丹药入腹。
顿时肺腑如浇滚油,五脏似缠荆棘。他面色如常,可广袖之下五指紧握咯吱咯吱直响。隆冬腊月,地坼天寒,不消片刻,他额头汗珠直冒,痛彻骨髓。
一步一痛,一步一劫。
扑通——
“督主!”云烁眼见着裴景之折腰跪地,面色惊恐,大步迎了上来。
裴景之捂着胸口,五指死死攥着胸口,气息急喘,口中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呢?”
云烁慌忙将裴景之扶了起来,“是属下办事不力,程姑娘不愿走,她只说四个字清者自清。”
玉碎尚能锋锐,更何况是她?
裴景之微微闭目,早知她必不从。鲜血堵在喉咙里,他的话递不上来,他攥着云烁的衣领,“我…要去…救她。”
云烁知道裴景之要什么,按照以往,督主丹毒若要散,尚需两个时辰。然若此时服下孔雀胆,虽可暂遏丹毒,可必至丹毒深入五脏六腑,下次毒发时,痛苦更甚百倍。
可是他不敢劝,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景之仰头服药。
马车颠簸,鲜血止住了,五脏俱焚之痛尚未褪去,裴景之却冁然而笑。
他终于可以再见到她了。
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隆冬岁杪,重云蔽空,帝京巍巍隐于阴霭。天将晓未晓,一线曦光乍破昏暝,旋为狂风所攫,复堕玄冥。
长街之上百骑玄甲劈开雪幕,马蹄溅起碎琼乱玉。但见铁甲森列,破人潮而来,远处火光凌乱,前来吊唁的百姓惊逃四散。
风停雪落,眼前逐渐明朗。庭前一行兵马,为首者,铁骑玄甲凝霜,飞鱼服翻卷如云,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陈瑜。
陈瑜抬臂,金牌裂雪而出。五爪金龙逆鳞怒张,“程家谋叛,陛下有诏!封禁程府,一应人等,囚于府中,听候发落。”
其声落于四方寂静之中,犹投石入湖,自他身后而出的玄甲黑影浮动,如同涟漪般涌向前。
程徽音唇方启,骤有寒光劈面,双刀成剪交加于前,她退步如凿,步步印深,雪地绽裂声如骨碎。
寒风呼啸而起,素冠坠地,青丝散作墨瀑。灯火摇曳,映得她眉目如画,姿容似雪,一身无关风月的美浸润了多年将门英气。
恰如庭前红梅傲雪凌霜,疏影横斜,暗香浮月,孤绝得连雪色都逊了三分。
数月前,程家为救宣王与瓦剌大战数日,血浸玄甲三重,尸塞关隘,父亲亡于此战,兄长生死未卜。
及论功行赏,却以“谋叛”罪之。古云飞鸟尽、良弓藏,未闻鸟未绝而先折弓者也。
为将者知天象地理,却难测帝王心。
铁面寒盔映着程徽音身影不为所动,绣春刀出鞘三寸,寒光闪过棺椁上忠勇二字。“启棺!”二字如铡刀直直落下。
刀锋染着嗜血寒光闪过城府门楣,那具棺木被硬生生逼停,轰然坠地,惊起阵阵寒鸦。战场血雨腥风犹在眼前,父亲尸骨未寒,岂堪受此奇辱?
一父一母,两兄长。满门忠烈才换来的这“柱石之士”四字。
上半为君书,下半乃将血所写。
程徽音仰首而望,原来此刻悲绝之境,才是真正的穿心之痛。
人群惊呼四散,魑魅魍魉纷纷冲进程府。憧憧黑影掠过身侧,程徽音只觉得胸中戾气冲霄,颅若迸裂。
刷——
当——
刀剑出鞘,寒光尽显,一名锦衣卫便已被长剑贯胸,钉于棺椁之上。鲜血四溅,染红了门楣上悬着的白绫。
“程徽音!你想造反吗?”厉喝未绝,绣春刀青锋已横于她的颈前。刃如秋霜,断喉不过是须瞬之间的事。
程徽音抬起深邃的眼,声似寒冰,“敢问大人,我程家谋叛之罪,可有证据?”
到底是南征北战出来的将军,纵使生死存亡之际,面对寒风霜雪、刀锋兵锐,不改斩将搴旗之气势。
陈瑜指稍微颤,恼羞成怒,“你乃罪臣!锦衣卫奉旨行事,岂容妄议!”
“敢问大人,我程家谋叛之罪,可有证据?”程徽音仍面不改色声声高昂,剑刃砺颈而其步不止。虽坚甲霜雪环伺,一身气魄竟压千军。
连呼啸而至北风,亦为之平息。
“既无证据,大人欲开我父棺椁,便当踏我的尸骨而过!”程徽音更前一步,颈侧血珠沿剑锋滚落,落入雪中,绽如红梅。方知“威”字非关力壮,而在气贯生死。
“放肆!程徽音你竟敢抗旨!”锦衣卫指挥使目眦欲裂,长袖一挥,凶光毕露。
“杀——”
“谁敢——。
两声怒喝叠在一起,破风长鸣于暗夜之中呼啸而来。
兵铁相交,火光四迸,在程徽音的耳边炸开,尖锐之声直刺鼓膜,温热腥气的血溅满了侧脸。
一箭封喉,一箭破刃。
身侧的锦衣卫化作烂泥瘫了下去,咣当,长剑应声落地。
怒马踏碎千山雪,红衣飒杳裂重云。来人踞坐于马上,腕缠长鞭,手执强弓,俯瞰众生如同蝼蚁,眸中寒芒乍现,竟教漫天风雪为之一滞。
“陈瑜!”二字声未绝,那名指挥使便被马鞭卷倒在地,脸上立显一道血痕。
陈瑜如亡魂丧魄见到阎罗王一般惊惶万状,手脚并用爬了过去,语气间远没了刚刚的盛气。庭前屋内锦衣卫继而齐跪高喊,“督主”,震得檐上积雪簌簌崩落。
马上之人,白玉莲冠凝霜,衣间鹤纹欲飞。形相清癯,神似寒潭映月,一身气度如雪岭孤松。纵使国手丹青,其风神俊秀之姿,亦难摹一二。
裴景之,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厂钦差总督,是陛下最为倚重之人。
御案朱笔未动,须先过他掌中寒印。九卿生死簿上,早注定他眉间一蹙。
他要谁死在三更,无人敢留其到五更。
更别提,今日一个小小的程家。
程徽音握紧了手,起初的浑浑噩噩,现下散了个净,几分恐惧油然而生。
咻——
长鞭甩出的破空,青石板应声碎裂。
陈瑜的身子打了个哆嗦,额头上的汗珠密布,始知再近寸许,怕是碎开的就是他的脑袋。
裴景之踏雪而下,递弓之时绛袖翻飞如浪。“程将军受惊了。”他执礼甚恭,又道:“近日朝议汹汹,科道交章,疑程家数月前与瓦剌一战通敌叛国。陛下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今已敕三法司联合锦衣卫彻查,定能还程家一个清白,还望程将军稍安勿躁。”声如戛冰敲玉,徐而不迫。
“如此烦请督主通报一声,容徽音面见圣上。”程徽音打断了他,执礼而对。
闻言,裴景之身形凝若枯松,忽而抬头,轻飘飘递来一眼,好似雾霭之间的山谷,幽邃深重。
程徽音掀起袍角,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恳而深切,“陛下既欲证明,朝臣疑我程家二心。徽音请随陈大人,亲赴昭狱受其七十二刑。待北镇抚司的灯笼照过几轮,自有分晓。”
她骤然抬首,直视着他的眼睛,“只求督主将臣熬刑后的碎骨残言,一块不少地捧到陛下面前!”
语落刹那,如同裂石流云,片刻间寂无一音,唯余坠雪之下红梅绽音。
“陛下绝无此意。”裴景之俯身欲扶,声沉若钟。
“徽音此意已决,还望裴督主成全。”程徽音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程将军。”绯袍广袖垂落,然轻扶程徽音手臂,“将军凯旋归来,却要受尽七十二刑,教陛下以何颜面见边疆大军,又以何颜面见这世间百姓?”
话锋一转,五指骤然收紧,“朝臣蜚语何足道也,若失圣心,才是悔之晚矣。”
圣心?圣心岂曾照于他人?自始至终为是宣王独揽!
陛下未决征伐瓦剌时,便有传闻。当迎宣王归朝之际,则是东宫与程家之死期。
如今,一语成谶。
霜雪落满程徽音的头发,她抬眸,目光灼灼,“程家是否有罪,一辩便知。今陛下心有疑虑又不愿召徽音入宫,唯此身躯受刑,或能将清白之词上达天听!若徽音今日坐视朝中百官污我程家忠孝之心,他日又以何颜面见战死疆场的父母兄长?”
“裴督主——”额头叩于青砖之上,其声砰然,“求您助我。”
啪——
落雪厚重压断了一支红梅,花瓣散落在雪地上,如同鲜血四溅。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宫墙之内,即便铮铮傲骨,面对君威皇权,又何尝不是蚍蜉撼树呢?
程徽音脱下丧袍,咬破手指,鲜红的血迹印在粗麻之上,字字风雷,沉著痛快。
罪臣徽音,闻朝中有疑云笼罩,涉及程家之名誉。臣虽惶恐不安,却不敢稍有懈怠,然亦知必须配合调查。故而臣愿入诏狱,受朝臣百官之诘问,以澄事情之原委。
程家自问生平行事,虽非尽善尽美,却亦无愧于忠孝之心、家国百姓。敬请圣上明鉴,赐以公正之裁决。
裴景之接过血衣,紧攥于掌,不过一块寻常粗麻,此刻却重若千钧。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名字几欲脱口,喉咙滚动,心如绞痛,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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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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