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二十六章

2013,梦醒。

雾岛栗月从梦中醒来,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望向天花板,纯白被整齐地分成一格一格,

[聚氨泡沫板],

一个思绪浮了上来,让他分辨出材料的名字,一种廉价的吊顶拼合板材,常用于大型公共场所,——学校、医院、商场...

于是渐渐的,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所在:

一间普通诊所,港.黑的东京据点之一。

他在病房中,在不折不扣的现代都市,那些霜雪寂静的夜晚已经远去了。

只是...

他坐起来,用力闭了闭眼,飒飒寒风仿佛仍在耳畔,弯月苍白恍在眼前,映在白墙上,就在那儿,令他想起,

那个北国的村子。

那些记忆,行道木支棱的爪牙、造型怪异的矮小木屋、隐没荒野的惊声尖叫...仍起伏着,像黑暗的河,流淌...

他记得那儿的月亮,黯淡、冰冷、总浸在灰云中,也还记得那条通往矿区的路,漆黑、幽静、无声,

他曾和邦达列夫行过那路,穿过漫长无尽的静默树影,如在野兽的腹中穿行,彼时,虽能看清一切,——依赖植物的视觉,他总能看得很清,

但在那儿,他也曾可笑的、小心翼翼拎着心脏,在树影绝对的静止中,担心一些令人惶恐的、子须乌有的细微移动,那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只是,或许是梦太长,就像接踵而至的雪花,一幕幕旧影重现于前,

——冰块晶莹融化在锅中、干柴嘎吱作响,火光将壁炉映得金红、伊娜打水时垂下的长发...许许多多,

列昂尼德缺了牙齿漏风的傻笑、邦达卡娅太太端来奶油汤、还有费奥多尔,少年安静地读一首诗...

往事纷扰,向他走来,并手拉着手,朝他问好,唤醒那些更深埋的。

他还记得后来,——那场混乱后,他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即使冠冕治好了他的伤,但痛觉仍残留在每一粒细胞的缝隙,

他颤栗着,浑身颤抖,和费佳路过荒芜的村庄,

还有人活着吗?

他不知道,活下来的都躲起来,街道变得空旷又寂寥。

那时,费奥多尔信步走着,脚步轻盈,隔着厚厚的手套牵着他的手,仿若行于一场旅行郊游,

后来,他们去到教堂,穿过地底由下而上的隧道,走进山中,在那儿,他看见了一幅惊人的壁画,

——由人类组成,圣洁又邪恶的不可名状之物,

费奥多尔说,他们曾是活的,栩栩如生。

然而当他看见他们时,他们也仍旧活着,只是没有了冠冕的治愈,变得血淋淋,

壁画上的人物从噩梦中醒来,残喘着,然后挂在那儿,像是蛛网上的猎物,挣扎,或无助地排泄。

时间过去了太久,更多他已记不清了,

那时他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想,又或许,也曾为人类露出的无助姿态而惊讶?

他不记得了,那些记忆,太深了。

之后,穿过壁画,他们去到了更里侧,

沿着甬道继续向上,在一片幽深寂静中,到达了新的房间:

一座位于山顶的,华美殿堂。

殿堂坐落在山顶,很宽敞,却是一半下沉,嵌在山中,一半透明,以玻璃构筑了整个穹顶,

那玻璃...闪闪发亮,

那或许是玻璃,其实更像某种不知名的矿石,自山壁衔接向上,收拢中央,黝黑沉厚、亦明透如镜,形如一颗嵌于山巅的巨大宝石。

当他们站在那儿时,天色已然黯淡,

残暮深蓝笼覆下来,穿透极透的穹顶,洒落清光,

若有若无的幽绿在云间跃动,

“每逢这个时节...”

房间中央放着一座类似祭坛的陈设,费奥多尔一边翻看祭坛上的东西,一边缓述:“三月前后左右,这里常会落下极光,安东神父因而将此当作了指引,神迹...”

随着叙述,一切灾难的源头,渐汇作一个简单、潦草、些许荒谬的故事:

在一开始,故事的主人公——安东神父,一个在教堂供职的普通神父,因性取向暴露,或遭人陷害?总之,被拍下了证据,不得不离开。

恰在那时,其供职教堂的大主教,也就是冠冕的上一任主人,正巧被人暗杀了,

混乱中,安东捡起落下的冠冕,将那当作了神明的旨意嘉奖,自那以后,他游走于权贵之间,治疗、传播信仰、并建设主的国,兢兢业业,履行着自认的使命,

虔诚,亦扭曲,

——因被拍下与男妓行事之证而遭驱逐,便索性将仪式变作复仇,每年献祭的[圣童],成了其聆听主训的鲜花,

而每逢三月,宫殿落下的极光,对其所言,便是一种回应。

一个精神变态的抽象思想,旁人显然难以理解,

但彼时,故事的听闻者,那个站在高空殿内的男孩,——雾岛栗月,只是望向天空,怔怔看着。

来自费奥多尔声音的漂流,似乎将一种奇异的魔法点燃,

起初是远方天际的一点幽绿、暮紫,像是晚霞还未消尽的地环线上的一缕反光,

接着,很快,仿佛仅是一错目,波光穿行,流光、荧彩、已如音符般跳跃,近至眼前。

光线倏然柔和,将天地间的冷雾驱散,

那些吹散的烟、摇曳的舞、像一大群热热闹闹的魑魅魍魉,敲锣打鼓地从他们头顶路过,

鬼魅垂落的长袖,喷吐的呼吸,如雪一般透过穹顶,轻拂少年与男孩的发梢...

不过是极光而已,

即使理智清楚明白,那不过是太阳风带电粒子流于磁场中碰撞,能量涌跃泛播的自然现象,

但...当山野被照亮,当环星倒影染作静谧火焰,当旷野深空都穿过时间,无限延长...

目之所及的一切...所有感知收拢于一刻,必在贪婪的攫取中,孕育一种触及:

一如聆听翡翠晨星落下的眼泪,无人能不为之动容,

——原来,在血腥尸骸与泥泞冻土之上,也会有这样孤独的梦吗?是亡灵低语,还是太阳吹拂,

山川的梦,汇于凡人心海,与他相连。

彼时,雾岛栗月笃定那是山做的梦,是大地与他分享的瑰丽梦境,

是以他毫不犹疑,在一瞬将感知扩大到了极致,在植物的视野中,在那广袤的信息海洋,捕捞更多,

用枝叶去嗅闻、用经脉去聆听...他沉浸在远离人烟的繁盛山林,置身体会磁场摇曳卷起的风暴,

如将灵魂注入土地,畅快奔涌,

而他不知道,或许知晓...

同样是那时,费奥多尔立于男孩身后,

倒影翡绿的眼眸注视对方,沉静的,一如注视云梦,亦痴迷,他伸手虚环住男孩,如在借此碰触,

他说:“阿斯,你是最好的。”

雾岛栗月睁开眼,感到了满足。

一种极大的满足、安全、充盈、填满了他,填塞每一缕空隙。

......

再后来,他和费奥多尔沿着通道返回,回到教堂中,

那儿早被暗中布置了大量炸.药,——费奥多尔从矿场负责开采爆破的人那儿搞来的。

本来,按照最初的计划:费奥多尔用[罪与罚]杀死神父,接着便会炸毁教堂,吸引[骑士]注意,之后他们就能趁乱离开,

不过,谁知道后来会变成那样呢。

不管怎样,那些炸.药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迟来的爆响中,恢弘教堂轰然倒塌,神像砸落、山石倾颓,而失去支撑后,凿空太多的山体也随之倾滑,将华丽与不堪都尽数掩埋。

在爆炸扬起的余音里,少年与男孩,正大光明地又偷了一辆车,踏上了新的旅途。

*

哈,自己以前还真是听话啊。

端着咖啡,雾岛栗月坐在电脑前,忽自嘲般笑了一下。

电脑慢吞吞地更新系统,一个等待的圆圈挂在屏幕上,

转啊转,他喝了一口咖啡,苦涩蔓延开来,

为什么会梦到那么久的从前呢?

一定是太疼了吧,

被鲸木重刺伤的伤口还没愈合,于是,绵延的疼痛便与记忆重合,

但,更多的,他想,是因为费奥多尔吧,因为,龙之峰帝人开枪前的神情,几乎和那时候的费佳一模一样。

那样轻柔的微笑,与仿佛坏掉洋娃娃般的凝固眼神,

那时,当他从堆尸体中爬出来,费奥多尔坐在台阶上,就是那样一副奇怪的神情,像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之物,像是...正见证某个荒谬现实的诞生。

而现在,也许,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

一直以来,玩弄人心,操控人心,费奥多尔一向深谙于此,以言语偏移认知,以暗示利用环境,控制、并施以影响...本是常态,

但当其意识到自身同样身处于环境,亦同样无法抵御洪流、并不安全呢?

当他追溯,...于他们而言,记忆不会遗忘,一旦追溯其间,一点一滴,每一个所思之想,瞬息之念,皆是一切选择与选择,影响与影响之结果,

一如拉普拉斯妖谱写的命运,只要身处此世,就避无可避,

人类无法屏蔽感知,感知是一切思考与认知的基础,在此之上,想象与预测都是通路,回避也好,逆反也罢,都是影响。人的情绪、思想、认知,本就是一场没有空隙的全球瘟疫。

而费奥多尔太过敏锐,那敏锐已化作尖刀,反噬其身,——当他动摇,哪怕只是一丁点,他必捕捉它,然后,无可遏制地深潜,联想更多...

或许,早在那时,费奥多尔就已走向疯狂,或在那时,他便已经疯狂,——对认知到的自身改变毫无办法,改变驱使他走向疯狂,疯狂自印证避无可避之改变,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意识到了世界的疯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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