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横滨。
见到列昂尼德时,雾岛栗月并不惊讶,
他早见过了对方的照片,从海外渠道传来的情报中。
从一开始,在他见到杀死涉崎田次的那枚宝石袖扣后,他便开始了情报收集。
不过,亲眼所见,多少还是不同的。
来人的个子很高,长手长脚,在凉爽的夏夜只穿一条黑色工装裤,袒露上身...列昂尼德进来时就是这么一副放荡不羁的形象。
大概是太高了,他进门时甚至还低了一下头。
啧,这家伙。
明明小时候还是个圆滚滚的毛熊团子,才几年不见,居然就变成了一米九的大帅哥。
心塞塞。
但不管怎样,虽然[出乎意料]地被绑架,雾岛栗月也算达成了目的,——见到多年不见的故人。
尽管这重逢来得并不感人,
毕竟他们只是故人,而非友人。
*
披散一头桀骜的红发,列昂尼德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舱室的中央:
“阿什卡...”他的语气中带着新奇,又似喟叹。
随着他向后靠的姿势,暖调灯光洒在赤.裸胸膛上,照亮一片如缀碎金的小麦色,
那种色泽,让人联想到草原上的大猫,狂放、不驯,仿佛要将空气都点燃...
到底谁才是黑手党啊,这大佬气场也太足了吧。
雾岛栗月坐在地板上,抬头望去:“嗨,好久不见,列奥。”
前倾身子,列昂尼德也饶有兴趣地打量对方:“还真是狼狈啊你,那点绳子,解不开吗?”
要知道早在当初,在西汀库克的时候,雾岛栗月可就是凭借[提前解开绳子]的绝技逃过一劫,才没有像他那倒霉父亲一样,被乱枪射成筛子。
他们显然想起了同一件事,雾岛栗月看了他一会儿,索性也不装了,抖落绳索开门见山:“你来横滨干什么?”
“来旅游?来看看你?”列昂尼德随口胡诌,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得了吧,我可不觉得这儿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来。”
“你现在生动了很多嘛,”一点不像小时候死气沉沉。
“人都会变的,你也长高了,不是吗?”
“啊啊,”列昂尼德叹了口气,摇头:“我进步得可不止是身高...”
他看向对方,眯了眯眼。
和想象中不一样,面对他的人,靠墙坐在那儿,灰发散乱,满身狼狈,却,并不恐惧,
甚至,对方交叉着一双腿,将腕子搭在膝盖上,颓唐、懒散,简直堪称游刃有余了。
哈,也是,他本就想象不出这个人害怕的样子。
他还记得小时候,因为不爽这张缺乏感情的脸,总和对方较劲...那时,他曾将[让阿斯洛卡利变脸]当作挑战...
而现在...
与此同时,雾岛栗月也打量对方。
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列昂尼德的脸上虽带着笑,目光却隐在眉弓阴影下令人看不分明,
“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雾岛栗月将话题拨回了一开始。
“很简单,这片土地太贫瘠了,我来传播主的福音。”
“通过播撒厄运?”
“那只是选择,”列昂尼德的语气里透出冰凉:“那些信主的、好的,自会留在人间;坏的、当受惩罚的,才会坠入地狱。”
雾岛栗月皱眉:“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神父那一套了,神神叨叨的。”
“可能是我继承了他的意志吧。”列昂尼德继续以一种闲聊的口吻答到。
雾岛栗月哦了一声,明白了,“那顶冠冕最后被你挖出来了。”
当初,他和费奥多尔离开,并没有带走那顶功能强大的冠冕。
——或许只是懒得去找,或是希望神父再多活一会儿、遭受折磨,总之,费奥多尔任由那冠冕留在了尸堆下。
而后看来,是列昂尼德拿到了它。
“没错,我把那东西从死人堆里扒出来,那副破铜烂铁,被压变了形,没了治愈的能力,于是我把上面的宝石扣下来,那些宝石就和我的异能力融合了。”
“哦,真巧。”雾岛栗月歪了歪头,猜测:“那你的异能力是什么,与运气有关?”
“好运与厄运的转换,或者说赋予,”列昂尼德得意地吐露更多:“给好人以幸运,予罪孽以审判...当然,多亏了那些宝石,为我解除了诸多限制。”
审判罪孽...嘶,怎么这么像费奥多尔的[罪与罚],这傻孩子,该不会被蛊了吧。
唔,还有,[解除限制],是通过宝石将目标选取范围扩大了吗?将[宝石]识别的个体都纳入异能影响范围,从而解除了类似[注视]、[碰触]、[写下名字]...之类的异能发动条件?
这样一看,[冠冕]还挺好用啊,都拆了还能当异能范围增强器,早知道当年就不丢了。
交谈间,雾岛栗月飞速整理着线索。
事实上,第一次见涉崎那颗袖扣宝石时,他便认了出来:
那宝石原本应嵌在冠冕上,而冠冕,依靠指向性的情感意识.识别个体,是以那时,他便提起了警惕心。
[你意识到了它,它便意识到了你,越恐惧它,便越受其操控。]
这就是冠冕的可怕之处,因而雾岛栗月封锁消息,不曾将详情告诉任何人,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这策略很有用,人们意识不到[厄运],自也不会感染[厄运],然而之后,随着[宝石]流入市场,接触者惨死的案件接二连三,事件发酵,恐慌蔓延,才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也是在那时,雾岛栗月查到列昂尼德,意识到对方正是真正的厄运操控者。
*
“审判啊...”
若有所思,雾岛栗月抛出疑问:“所以,那些买下你[宝石]、因[意外]而死的人,就是你认为的罪孽?”
他想起涉崎田次,那个冒冒失失的狙击手,缺了半个头的尸体。
若论罪行,这排名未免也太靠前了,居然在他前面,想来不怎么不公平,所谓[罪孽],是唯心判定的?
列昂尼德回答:“他们买下宝石,是为诅咒他人,自也应有为此而死的觉悟,至于那些被诅咒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哦,那涉崎田次的罪名是什么?”
“涉崎田次?...啊,是一开始那个啊,好像还是你们黑手党的人?你看,他女友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不知感恩,难道不该死吗?”
明明说着死亡,列昂尼德却仍愉悦地弯着嘴角,仿佛谈论天气般轻松。
雾岛栗月一怔:“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正确?”
“我的正确?”
重复了一遍,列昂尼德以目光紧盯而来,
骤然间,悠闲消失了,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并加重语气:
“不,不是我的正确,而是人类的正确。”
“就像文明建立在秩序之上,一旦失去正确,人类就无法继续生存,只要——,‘嘭’的一声,”
随着一个无声音节的破裂,他棕色的眼瞳短暂失去了焦距,口中还喃喃着:
“社会、家园、集群...全都轰然倒塌,时至那时...时至那时,时至那时...”
他的目光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更深处,过去,未来...
却在下一秒骤然惊醒、凝固,钉在雾岛栗月脸上,像要熔出一个洞来,“而我,清理罪恶之人,所行即为正确。”
雾岛栗月:“......”
啊,这...没想到在目睹那场惨剧后,列昂尼德居然往这个方向跑了。
他想过对方会恨他,——他和费佳本不该把邦达列夫牵扯进来,但,没想到列昂尼德竟沿着神父刻印的[正确]走了下去。
不过也对,小时候列昂尼德曾有多热爱家园、家人,一切发生之后,自应有多憎恨他,
而这样一来,对自己的[倒霉],雾岛栗月也心知肚明了。
[背离之人理应被肃清],
显然在列昂尼德看来,他和费奥多尔正是毁灭那片土地、害死了邦达列夫和伊娜的罪恶之徒。
似乎也不冤?
“所以,我也应该下地狱了?”他还是问出了口。
“当然,你不该吗?”列昂尼德一脸疑惑。
“不,我只是好奇自己格外惨的原因...你还真是记仇啊。”雾岛栗月无奈,毕竟照以前[冠冕]的原理,缺少情感的他本不应被识别。
“哈,确实,”列昂尼德忽然又笑了,这个人的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虽然我憎恶你,但还真不是我,谁叫你当年欠得太多呢,”他咏叹般地感慨着,并拿出一颗硕大的宝石:“还认识吗?”
雾岛栗月点头。
那是原本嵌在冠冕中央、最大的那颗金红宝石。
“这才是冠冕的核心,——能够识别个体目标的中枢,其他都只是扩大范围的媒介罢了。”
不惜自曝机要,列昂尼德将宝石放在手里,上下抛接:“是它盯上了你。”
“那时候,你卡了个[bug],借助它的力量活下来却拒绝成为它的主人,它耗费能量治疗你,却被你抛之脑后...所以现在它来讨债了。”
雾岛栗月眨了眨眼,
原来如此,不论是冠冕,还是这个留下来的[中枢宝石],本质都是收集提取,如果说从前它们收集的能量是人类对其产生的指向性情绪,那如今,大概就是运气了吧。
“好吧,那我还真是不幸。”他耸了耸肩。
“嗯,我倒是挺幸运的。”奇妙的胜负欲再次冒头,列昂尼德不忘嘲讽。
他想起了自己的幸存。
整个村落都消失殆尽,只有他活了下来,难道不是幸运吗?
他想起自己从结冰的血泊中爬出来,——尸血集聚,积成水潭,逐渐冰冷,直到那时,他才敢抬起头来。
他的手与冻血黏在一起,他将手从上面撕下来,仿佛从一个巨大的尸体缠绕的怪物身上分离。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家园,——温暖坚固的木屋、清透溪流、如守卫般沉默的高树、晚霞、雾凇...他的家人,——少言可靠的父亲,总生气又温柔的姐姐,碎碎念但厨艺很好母亲...眨眼间不见,一切都消失了。
仿佛陡然从色彩明丽的家庭影剧转入恐怖片,空间黯然失色,幕布掀开,揭露狰狞。
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狰狞,
那狰狞,死一般的寂静,
他看见丽塔的妈妈——波格丹夫人,正一下一下地用树枝?竹竿?他不知那是什么,总之,一根血淋淋、细杆的尖锐物,一下一下捅入神父身躯,仿佛完成什么重要的使命般,沉默、喘息、用力,
以释一种规则:
[杀戮理应继续,且需静默。]
而他无法理解,
他死死地捂住嘴,他害怕惊扰了规则,他惶恐不安,
世界变了模样,他从一侧落入另一侧,荒诞、诡异、黑暗....一切认知都在颠覆,所有的画面都在闪回,真实,还是虚假?鲜花中是血,高台上是月光,冷风是甜的,土把他陷进去...所有所有,神经递质在传导、氧化酶反被氧化...外界与他都已改变运行规则。
他听见邦达列夫在笑,在哭,在怒吼?
那是子弹?还是鸟群?他从高台坠落而下,还是邦达列夫在坠向死亡?
记忆里他和伊娜踢球,那毛绒绒的,是球,还是伊娜的头颅?
血铸的喷泉、云铺洒的路面,神明在那路的尽头,微笑...所有所有,记忆、幻想、回避、真实...一股脑地涌进他脑子里,寂静又吵闹,终于,在波格丹夫人一下一下、极有节奏的穿刺声中,他听见轰鸣。
抬头望去,——远处,黎明熹微,山石倾颓,恢弘教堂轰然坍塌,在晨光中化为灰烬,湮灭。
世界崩解,
而后所有无形之物交织而下,好的、坏的、活的、死的...他看见光影缠绕,像圣洁的目光,像线,覆盖在尸体上面,勾勒每一具人生...他明白了,那是命运。
他抓住那些线,然后有了自己的异能力。
这不是幸运吗?
“后来呢,邦达卡娅太太怎么样了?”像是察觉到什么,雾岛栗月放轻了声音。
“她死了,就在不久之前,病死的。”
列昂尼德想起他的母亲,
自那场盛宴后,他母亲就疯了,他在林间找到她,将她带回家,后来,随着时间推移,那个女人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时叫他的名字,有时却叫他伊娜。
然后渐渐彻底成为了疯子,——把饭菜泼洒一地,在半夜厉声嘶嚎,出门就找不着路,他把她关起来,她却从窗户跳下去...
他应该感到幸运吗?他们竟都幸运地活了下来,还活了这么多年,又或者,对方的死去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幸运。
哈哈,幸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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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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