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拮抗期

2014,横滨。

巨大游船行于夜海,如一头黑暗中蛰伏的巨兽。

它在波涛的摇动中前行,劈开水面,靠近横滨,然后,停驻码头。

又一次地陷入困倦。

在一种迟缓而平稳的起伏中,意识逐渐远离、迟钝、失去感知,直到...

仿佛睡了很长一觉,雾岛栗月再次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有点分不清时间了。

靠岸了吗?

他一边想,一边连通了植物的视觉。

时值夜晚,霓虹将城市上空染得嫣红,巨幅灯牌下,人群来来往往,家家户户团坐电视机前...

雾岛栗月看见远方车流闪烁,看见列昂尼德迈步走向电视塔...

于是联想纷涌而来,

他想象不久之后,自己苍白的躯体被映在一面面巨幕上,如将腐烂的青白尸体,盛于盘中。

他想象,食客们围坐两端,以手掩鼻,眼中却冒出光来,他们既恶心又兴奋地议论。

那时,他的一切都将被打开。

肋骨掀起,内脏剖开...那些不堪的...姿态与过往,都将逐一呈现、袒露,而后赤.裸。

于白日下曝晒焚烧...

那时,中也、太宰先生、织田作、久作、芥川...全部全部,所有,所有人...又会怎么看他呢?

时至那时,他还会有归处吗?

他是否又再一次无处可去?

[爱...爱...斩..杀了他们...献上爱意...爱人类...斩.爱.深爱...我们深爱...死亡...献上死亡...]

罪歌又在叫嚣了,爱欲发热、幻觉与药剂协同,还有...疼痛,

它们在他脑中跳舞,是兔子舞,

砰砰乓乓,咚咚恰恰,

像一首歌,意外地欢愉。

精神欢欣鼓舞、思虑催促难眠,肉.体却无动于衷。

他只想蜷缩在这儿,如一只摔断了腿的、奄奄一息的鹰鹫,等死。

天空倾颓,黑雨下个不停...幻觉在寂静中起伏,与记忆一起,高歌,

他回想曾经的流亡,预测将至的指责,看见濒临而至的驱逐...并等待,

从一棵树,回归一只老鼠?抑或,灾厄?

或许,他本就是灾厄,或许他早该死去,但...

滴滴滴滴,桌上的电话响了。

*

狭小的船舱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是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话,线端卷曲着没入墙内。

现在却震响不停。

胃骤然收紧了。

雾岛栗月的视线不由凝固,死死被粘在那个发出恼人噪音的机器上,他已知晓对面是谁。

是...

在视线的尽头,透过很远很远的时空,是一道人影,一个被他遗忘,却从不曾离开的人,

一个梦魇。

“上啊,栗月。”

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背上,他回头,看见有栖川绘里。

黑发如瀑,女孩也歪头注视他,笑嘻嘻的,一手拍他,一手举高握拳,作出了个进攻的手势:

“冲啊,栗月,干.死.他,为我报仇的时候到啦...”

似乎哪里出了差错,在他记忆里,绘里本不该是如此活泼的性格?

但...

本应虚幻的,女孩置于他肩上的手却有如实质般温暖。

温度隔着衣料不断传来。

“别担心,你不会输的。”

弯了弯唇,女孩嘴角漾开一抹笑,

那微笑,既温柔,也锐利,

她看向前方,眼如晨星般熠熠生辉,诉说勇敢。

于是,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脏也落回原处,似乎连头疼也好了不少。

雾岛栗月闭了闭眼,走过去,拿起电话。

“嗨,费佳。”话语出口,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

对面的声音倒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会接电话的,阿斯。”

他耸肩:“为什么不,逃避没有用了,不是吗?”

“哈,有什么改变(something changded)...你更坦率了。”

“拜你所赐。”

“好吧,”状似无奈的,费奥多尔笑了一下,小小的气音顺着线缆爬入耳朵里,

“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我的礼物。”

“淀切集团?”

“嗯哼,”

“那可不太够...”

雾岛栗月嘀咕了两句,转向正题:“说吧,你打电话来干什么?”

“我在黑市上看见了一些照片..因而,作为朋友,我担忧你是否深陷险境。”

“....怎么,没见过果照吗?”仿佛忽然就到了叛逆期,雾岛栗月没忍住开了嘲讽:“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而这显然不会有回答。

只稍一停顿,费奥多尔便不紧不慢说了下去:

“在照片里,他将手置于你的肩胛,抚摸每一块棘突间的脊椎,感受你盆骨的每一个凸起...以碰触,表达掌控,与占有,”

仿佛天生的诗人,这些狎昵的句子从他口中念出,也一如夜风般轻缓,

他说:“你是否受制于人?”

“没有,我很好。”雾岛栗月回答。

一阵轻笑飘来,以示他掩藏的拙劣。

“对了,阿斯——,”

时隔两年,对方又再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音节被拉长,微翘的滑音,莫名缱绻,用以释放信号,

——很多时候,雾岛栗月都觉得,每当这个人这样叫他时,他在其中听见自己,就如同狗听见哨声。

他听见对方说,——[mine],我的,寒月。

每一次,他都这样轻易地被带走,卷入某种节奏,

而现在...

费奥多尔拨响了弦音:“还未祝贺你,你十八岁了,”

“国际法中的成年日,广泛性行为允许的年龄...不过,我恐怕,你并没有为自己找一个适合的——”

遥远的声音一如既往优雅从容,轻抚一般地吐息,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

“练习者,”

“那个男人,想要你成为一个完全受控的傀儡,这太贪婪了不是吗?”

疑问黯淡了光线,而船舱墙壁上栖息着影群,

它们藏在木板与木板的缝隙,悄无声息,缓慢游移,

雾岛栗月盯着墙,尝试挣脱出来。

他没有回答,试图发起新一轮诘问:“不是你选择了他吗?你将我转赠于他人,并欣然附上了说明书。”

一如将狗绳转交至他手。

两年前,森鸥外收到的那份资料——关于1407号异能力体的实验记录,显然出自费奥多尔。

当然,并非全然真实,

那其中删去了有关[卡波利尼亚]的部分,并将罪名转嫁到了淀切集团头上。——却也足够了。

足够当时的森鸥外掌控更多了,

医生由彼接过绳索,剖开他的心脏,将他捆缚于前。

“只是暂存。”

“哦。”

苍白的单音并不怎么相信。

“你大可以离开,你的四肢受控于你的头脑,与行为。”

费奥多尔的陈述却令事实悄然发生了改变,质疑被抛了回来,

一瞬寂静,忽而失语,

雾岛栗月听见自己呼吸的消散...

继而缓缓吐出,“你在哪儿?”

他不得已转移了话题。

透过散碎的电流音,听筒传来波浪的声音。

“我在海边,加利福尼亚的西海岸,在,同一片海的另一侧...”

十六个小时的时差下,东京的夜晚于大洋另一边不过五六点的清晨,

海风徐徐,头戴白帽的青年裹着大衣,缓步行于海滩,四野空无一人。

烟蓝暮色弥散如雾,天际泛起鱼肚白,

海浪哗啦哗啦冲上岸,砂砾潮湿柔软,

按着耳机,费奥多尔遥遥望向了黑海,西面,

那里仍是一片岑寂的黑夜,海水如墨晕开,由浅至深,离岸越远便愈发深邃,直至远方,黑潮翻涌,与夜幕不再分明,

黑黝黝的,却好似仍有一线浅光悬浮在那儿,或许,是东京霓虹遥远的反光?

而海是联通的。

他们之间相隔了一个白昼,或一个夜晚。

“还记得吗?”

置身晨曦,费奥多尔在风中低语:“绿草如茵,阳光于硕果累坠的葡萄架洒落斑驳,溪流倒映天光,几只边牧,几个牛仔,还有如云般的牧着的羊群...”

“那时候,我们曾说过,去圣土多奈多买下一片草场...”

低缓的叙述在云雾间穿行,轻盈的,拖着尾巴。

记忆萦绕鼻尖,雾岛栗月几乎嗅到了那气味,——从窗缝中飘入的风雪,还有,费奥多尔毛绒绒的衣领扫在他脸上时,清冽又干燥的温暖。

彼时,柴火劈啪作响,他们曾缩于暖炉边,说一些无意义的设想,“把房子建在海边...”

听筒的声音于他脑海中,与记忆并行:

“日落时,海流送来温暖的潮湿,霞光将屋顶映得金黄...”

费奥多尔会在南方养好寒疾,如果没有,他就把锅子般到院子里,一边给病人煎药,一边守着红彤彤的锅子,和对方一起看太阳从海平面落下去。

那时,他曾想过这么远...哈,

这个人,总有这种魔力,将言语化作使人深陷的淤泥,抑或尖刀...轻易于一瞬便将他拉回过去。

又或许,只是他们太过熟悉,相知甚深?

他们曾分食同一片黑暗,那黑暗,苦涩却甜美。

终于,定了定神,雾岛栗月开口:“但你放弃了。”

“我弄丢了你。”

“出于深思熟虑。”

“出于迫不得已。”费奥多尔玩弄着词句:“而你,仍为此介怀,却不再愤怒。”

“我不得不接受,我已接受。”

“这很好,我们都开始了新的生活,然而,旧时光却总是难以离去,一如船只身后的尾流,我想,我们共同的旧友,——列昂尼德,他终会追寻而来,抵达陆地。”

“他已经来了,借由你之手,送至我身侧。”

“那你要小心了,雄狮饥肠辘辘,脑髓间充斥着怒火,理性烧却,那是一头真正的野兽,初出茅庐,蛮不讲理。”

语言的精妙被玩弄于股掌,栩栩如生地展示画面:“他不会杀死你,却渴望生食血肉,撕咬你。”

再生动不过了。

雾岛栗月眨了眨眼:“而我早有准备。”

猎手正安静以待,匿身于流动的黑暗中。

[抚摸每一块棘突间的脊椎,感受你盆骨的每一个凸起,]出自[汉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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