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阴沉,阴火闷燃。
泉镜花持刀而立。
列昂尼德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长发垂落,脸色苍白,干净、无害、一只不幸落入恶谠之手的羔羊,一朵未沾淤泥的白花,一个...无辜无罪之人?
他是这么想的,他如此判断到。
然而此刻,尽管对方只是站在那儿,安静的,什么也没做,但受其意志驱使的杀戮假面却已劈斩而来,
刀刀直刺要害,腾转挪移,杀气四溢。
毫无疑问,对方为杀他而来。
“为什么?”闪避的空隙,列昂尼德不由问到。
他本应不惧攻击,——没有伤害能够打破[幸运],他们伤不到他,现在他却从中感到威胁,
一种远比[罗生门]的黑兽更危险的东西萦绕在白衣假面之上,潜匿在女孩无声的目光中。
而对方...
“为什么跟上来,又为什么决定出手?”
明明没有罪孽与杀戮的恶臭腥污,明明不该是溺于杀伐之人,刀光如烁间,他近乎执拗地提问:
“你也如那狂犬一般,欣喜于为恶谠卖命,任由罪徒所驱使吗?”
黑夜如幕,潜隐于楼栋之间。
泉镜花没有立刻回答,
她像是在思索,幼小的脸上有着一种不合年纪的沉静,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不,不是卖命,也不是为了任务或命令,是我自己想要做而已,因为,”
因为什么呢?
她似乎还不知道,
但,那个人,——雾岛栗月,曾买给她巨大的兔子玩偶,准备喜爱的零食,也曾对她说[可以选择]。
[向前走吧,去行那条不会让你后悔的路。]
她还记得宏伟教堂下,青年破碎却温柔的微笑,
但彼时,她并不理解,也不相信,
——家人、朋友、未来...既已失去所有,那前行便不再有意义,身在黑手党,向前或消亡又有何区别?
她已陷入泥泞,无法脱身,逃避杀戮并非因将之视作不义,非抱有坚持,不过是,不愿面对杀死了父母的、自己的异能力罢了,
选择?
不过荒谬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这么想的,但后来...
同期新人早早开始执行任务,暗杀、火拼、武斗...而她成为了雾岛栗月名义上的学生,
跟着对方学习,不仅时常能摸鱼,就连学的也是些更通用的,做账、文书、或通信技术之类的常见技能,——脱离港.黑也能有用的一技之长。
若这是一条退路,
或许吧...但不管怎样,对方庇护了她,最大范围地予她选择,那么,现在呢?
也许这就是理由了:
“因为你带走了雾岛栗月,他曾帮助我,而我也将尽己所能地回报他,为他扭转不利局面。”
“即使他满身罪孽?”
“即使他或曾有罪。”
“哈,或曾?”
列昂尼德嗤笑了一声:“不,是确定,”
“阿斯洛卡利、雾岛栗月,他还是幼童时便一手毁灭我的家园,使上百具尸骸暴露于荒野,而时至今日,在他成为黑手党的这些年里,又杀了多少人?”
“你也杀了人。”
“而你要踏上这条路吗?”
回答他的是夜叉白雪越发猛烈的攻击,刀光如网。
一个人需要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依靠他人、掌控他人、被依靠、被掌控、或独立于所有?
逃避,生存?成为羊、猫,一片稻田,或掠食者?
[价值决定意义,而你所拾取的,决定你的价值。]
若她不想软弱无力,若她再不想无能为力,若她...
“为了不再失去,为了保护,重要的家人。”夜空下,女孩握着手机,暗红裙摆在风中飘荡,是干涸的血色,却无血腥。
当她选择了自身存在的方式,当她决定自己的价值...黑暗中的花,静默地开放。
*
“哈,哈哈,哈...家人,”
“你竟将之视作家人,...他也配拥有家人?”列昂尼德在夜风中狂笑,不顾被[夜叉白雪]割裂的道道伤痕。
他已意识到自己[幸运]的失效,他的异能力,对这个女孩并不起作用,至少不完全有用。
——坚硬壁障成了漏风的网,屏障削减后,刀光漏网而入,
割如寒芒,在他皮上绽开了血花,
他看见衣衫裂口下蠕动的血肉,手臂、腿脚、还有脸吧,可惜脸上就看不到了。
下一次,又是哪里呢?
他躲不开,或懒得躲,自从觉醒异能力后便再没有受过伤了,而如今,注视这些伤口,他竟少有地感到新奇。
刀斩接连而至,伤不及要害,但也已足够,血液奔涌而出,像被躯壳束缚了太久,迫不及待奔向自由...
他敷衍地挪移、闪避、像只傻掉的猴子,蹦来蹦去。
来路被堵,避无可避,——在刚才的又一轮追逐中,他被漂浮的假面直逼上楼顶,
女孩也追了上来,没想到对方身手意外的不错...啊,对了,那只祸犬去哪儿了?
环顾四周,高空黑漆漆的,只有星子与灯光闪烁。
嘛,算了,大概是不知道落到哪儿了吧,明明出场一副狂到不行的中二架势,——和他比也不相上下了,结果就这么跑出了剧场,
啧,祸犬,还不如叫做[过场NPC]算了。
寻找无果后,列昂尼德耸了耸肩,索性不再躲避了。
*
狂风呼啸,孤楼天台是一方小小的矩形,如同一座刀削斧刻的高耸狭岛,与四面都并不相邻。
高大青年站在方形一角,顶着密织如雨的刀光,竭力稳住身形,
随着时间的推移,假面夜叉的攻击也越发凌厉,从最初的擦破表皮到如今的割骨入肉,尽管仍不能伤及要害,但...
血痕像是溪流,滴滴答答,
顺着肌肉的纹理汇集流淌,从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上滑落,如颜料般,将原本麦色的肌肤染作殷红。
眯了眯眼,透过入眼鲜血,列昂尼德看向对面的女孩,
为什么?
为什么对方能不受影响?
本来,越接近冠冕宝石的,便越受其影响,了解时间越长,便越无法逃离,
但,为什么?
自对方而来的异能攻击越发凶厉,直至此时,竟已逐渐逼近命门?
犹如一叶孤舟,被刀光裹挟间,青年无声思忖着。
然后,“哈,哈...哈哈,”
他无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忽然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因为,对于对方来说,[击中]才是厄运。
明明深陷厄运却毫不自知,明明被利用却沉.沦于[保护]...真是可怜啊,可悲、荒谬、和他一样,愚蠢至极。
如自血海中爬出,孤舟被晃得飘摇,此时,列昂尼德的头发、衣襟、皮肤,都已洇湿同样的血色,并在刀芷间左支右绌,
但,青年脸上的笑意是如此轻快,轻快如于荒漠见惊世绝景,金瞳缩为一点,他沉浸在超乎一切的愉悦中,惊喜,上升。
和他同样可悲的...哈,哈哈哈,和他一样的...凄惨之人。
哈,下一秒,骤停,他戛然收起了笑,
还真是...不过,也该够了吧,他举起了枪。
在步步紧逼的刀刃间,在凌迟般畅快的痛楚里,大步上前,
血花寸寸迸溅,劲风席向他脸颊,夜色撕拽衣摆,他将漆黑枪口指向女孩。
瞄准对方,扣下扳机,只要[嘭]的一声枪响,一切便都结束了。
那便是终结了,
杀死对方,然后回到船上,杀死阿斯洛卡利,一切便走向终结,然后呢?
搭在扳机上的手指绷紧又松开,又绷紧,反复颤抖,
然后呢?
碎裂般的瞳孔中,光影闪烁,一如他翘起的嘴角,因激动而扬起,还是...
为什么,要犹豫?
不,他没有犹豫,只是...哈哈,疯狂、憎恶、咬牙,狂笑,混乱不清,无可抵御,扣动扳机...
[啪],
就在这一刻,利刃划过青年胸.前,擦着心脏,划破衣袋,一颗金红宝石落了出来。
那是...
骤然回头,列昂尼德本能地伸手抓向宝石。
然而刀光已至,
不止一道,如汹涌的咆哮,如绞肉的风暴...寒光拂过他的手指,而那颗宝石,——聚集所有意识与恐惧的信标,在下坠间,倏尔破碎,
短暂而快速,过程竟显得微不足道,
像是被一阵风吹过似的,
精美雕琢的十二切面连刀刃都不及映出,便于白光中无声崩解,
如砂般消散,徒洒下一串晶莹碎光。
光映在青年眼中,仿佛时间被拉长,
这一瞬,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瞬,
冗长、寂静,
他意识到他的好运结束了,他意识到他已越过边界,已空悬于高空,
但,又怎么样呢?
或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幸运,不是大彻大悟,只是忽然就想起来了而已,
——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
从来就不是[幸运],
他从不曾为自己带来哪怕一丁点好运,他曾将施予他人的灾厄当做幸运,却忘了,那份[厄运],
带来[有利]的同时,同样也可伤及自身,正如此时、正如一切过去与未来。
只是[灾厄]罢了。
借他手流于人世,却从不取决于他,伊娜、父亲、母亲、西汀库克...只有层峦迭起、永不停息的灾厄、只是不断地让周围之人陷入厄运罢了,哈,哈哈,他才是灾厄之种。
他才是所有厄难的源头,却妄图假借公义之名。
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已经记不清了。
巨大冗杂的空白中,一切都仿佛失去知觉,什么心情也没有,内心连惊讶也少得可怜,连思考都停止,除了晃神。
其实他早就知道的吧,
知晓一切,也欺骗一切,而现在,什么都不再剩下了,
刀光停下了吗?
他不知道。
身在何方?
在楼宇的边缘,外界、倾塌。
——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宝石,却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失去重心的那一刻,真的没有预料吗?
他应当作出反应,他应当仍有余力,他本该,伸出手...
但在那以前,又为什么?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夜空,
——逐渐颠倒的,城市与高空。
他本以为自己会伸手抓向天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攀住边缘,不甘与愤怒化作的钢针利爪会从他骨血中刺出,钉在墙上,钉入这空无的世界,死刺在空气里。
他本该不甘就这样死去,仰面朝天、或脑花飞溅、肝脑涂地,抽搐的凋零,他的痛苦犹如实质般存在,就在那儿啊,
就在他的身体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古老的炉芯,时刻鼓胀着,还不足以撑起他的肉.体,让他上浮吗?
施予他人痛苦的欲念压缩澎湃在他的胸腔,晃荡着,像水球,却冲不出屏障,那层屏障是什么?血浆奔涌,枭叫着远离,无力挽留,而他燃尽后,还有什么可以被剩下?
他本渴望燃烧殆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拖入暗火,烧灼溶解,焚尽成为灰烬,他本该...
但,在无限拉长的坠落中,狂风呼啸,恍然间,他终于回到了那世纪之初的冰雪北国,
温雪埋葬他,中和他呼出的热与炙意。
他的胸腔在雪下燃烧,又被雪熄灭,那些旧的、温热的、昏黄的、模糊或清晰的通道、声音...笼覆而来,
他听见玛芙娜在锁孔的另一边摆弄餐盘,化开的冰水在炉子上汩汩作响,冒泡,那些碎花的餐布、嘎吱作响的摇椅、邦达列夫沉默的胡茬、伊娜的笑与喊闹...以声轻阖他的眼。
那时候,没有阿斯洛卡利,也没有费奥多尔,只有他,他的姐姐,他们一家人。一切还未沦陷,一切尚未梦醒,高空苍白而无云,阴沉,昏暗,浓雾闷燃,但那灾难下的巢穴还未倾覆,仍在寒风中,灯光昏黄,笑语阑珊,所有的灾难都还未到来,所有的黑暗都不曾侵袭,他脆弱的世界,仍藏于卵夹,——于疯狂潜伏的混沌中,一切安好。
为什么,没有伸出手?
连抓取也感到了无力。
夜空陡转,高楼倒斜,星子与灯光层叠铺开,如瀑织般在黑夜裙摆镶了碎钻。
哈,他听见自己在狂笑,无可抑制,在风中,在碎裂的烟尘里,他看见死去的伊娜、死去的邦达列夫、玛芙娜...还有仁慈的,安东神父,
去他.妈的,哈哈哈哈,
他在幻想中竖起中指,他憎恨那规则,却深陷其中...那屎一样的规则,屎一样的正确。
[你当爱你的主,以审判罪人,拯救自己,拯救你的家园...]
他看见费奥多尔,去他.妈的拯救,他本还打算背刺这人...
[不必犹豫了,去做你想做的...]
他看见阿斯洛卡利...哈,去他.妈的想做,见鬼的神父,见鬼的阿斯洛卡利,见鬼的,
——神与世人。
红发翻飞,青年在狂笑中坠落,
如一只血色大鸟,像一团焚烧的烈火,血珠因重力而上浮,静止不动,只有血吗?
也许,只是也许,
或许在某一刻,漫长坠落仅有的瞬息里,一粒泪水从眼角滑落了,混着血,很快地蒸发、殆尽。
会有人看见吗?
列昂尼德不知道,只是...
像冰雪,像北国,
呼啸的风里,他任由自己落了下去。
世界的灾难于他,本就是一场巨大的童话。
*
[价值决定意义,而你所拾取的,决定你的价值。]出自[来自深渊(烈日的黄金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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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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