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横滨。 第一滴眼泪,荒野长路的挽歌。
膝盖生疼,路面冰凉穿透了衣料,皮上擦伤的大片破损又痛又痒,心肺沉降、像已停滞...
然而,除了这种程度的难耐以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雾岛栗月一动不动跪在那里,注视有栖川绘里的尸体。
没有...波澜,
“还真是令人遗憾啊...”
一旁,费奥多尔慢吞吞站起来,揉着被磕过的后脑,轻声感叹。
雾岛栗月没有回头。
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执拗地低着头,妄以视线覆盖余温尚存之躯壳,
却只有,绿眸化作的镜子,装着残光荒凉,也盛放一张血迹斑驳、浅笑嫣然的脸,——死去的脸。
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无法回想。
所有,他所能做的,
只是注视罢了。
费奥多尔同样垂下了眼眸。
他取下帽子,将手置于锁骨下,行了一个优雅的抚胸礼:“当受之苦也受了,应行之路也行毕,从此往后,诛般恶果自离其体,诛般荣耀自将归还。”
“而那,——洁净的灵魂,将进入主的国,归于宁静,沉于安眠...”
一朵忧伤的云,携着晚诗,缓缓路过了,
它落下的阴影,轻飘飘的,却带着使人安宁的韵律,作哀悼,也播撒祝福。
灰白睫毛颤了颤,暗影沉入深处,雾岛栗月终于有了些反应。
“费佳,”他喊到,依旧没有抬头:“你在赞美什么?”
“一个勇敢而洁净的灵魂?”像是疑惑对方的发问,费奥多尔的语气并不确定。
“不,你赞颂的是苦难,苦难本身。”雾岛栗月说,陈述着。
垂发遮掩表情,少年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既然一切道德伦理,对错规则都是手段,一切冠冕堂皇皆建立在[利己]之上,那么以苦难去践行公义的你,想要实现什么,得到什么,”
“——牺牲的,又是什么...”
沉默片刻,费奥多尔笑了起来,并不阴郁,反显得平和。
“你是对的,阿斯。”缓慢的语调中,带着赞同:“苦难本身并不值得赞颂,对于那些不可言的,我们理应保持缄默。”
仿佛已然和解,熟稔,
熟稔到,话题随意游走,洒落几粒常人少见之迷茫:“只是,也许是因为,我同样是人类吧,同样有着[利己]本性,同样,在寻找着什么...”
这场景很奇怪,面对咫尺冰冷的尸体,其中一人就是罪魁祸首,
他们却依旧在这里,像闲聊一样,语气平常地交谈,说一些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话。
他们都并不认为这是异常。
费奥多尔的神情很安静,长睫低垂如羽,自嘲般地笑了笑:“是什么呢?哈,也许,是神明吧。”
可你并不相信神明?
雾岛栗月这么想着,终不由抬头,看向对方。
“想要打破认知局限,想要相信什么...”突兀的,费奥多尔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刹,沉夜般的苝紫眼眸,瞳孔骤缩成一个小点:“阿斯,你哭了。”他怔怔道。
面前,对面,
一道微微反光的水痕,晕开干涸的血迹,停留在那儿,
停在少年面无表情、冷釉般的脸上,停在一片羔羊绒毛似的茫然之上,像一息降错了时间的晨霜。
“你哭了,哈...”费奥多尔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仍觉得太近,
微亮的反光,在向前飘,刺目映入眸中,明晃晃地在那儿,像一种宣告,嘲笑,破碎的荒谬?
他想要伸手,去确认,
他是否伸出了手?
...没有,
手指张开又合拢,反复几次,费奥多尔看向自己的指尖,复而抬眸:“你为她感到悲伤吗?”
“我理应感到悲伤。”雾岛栗月回答,
——如果,他能够悲伤。
于是,空气再一次沉寂,唯余风,风不止。
已过夜最深之时,黑潮一褪千里,薄暮昏暝的天、群青的山、靛色的云,还有长条条鸽灰的路面、四野陷落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铺满深深浅浅的冷色,浸得空气也发蓝。
荒草如波涛,滚动起伏,层层跌宕,他们都站在那儿,在切割荒野的一线长路上,作幽蓝海浪间,两道静止不动的墨色剪影。
半晌,雾岛栗月打破了沉默,
他看不清费奥多尔的脸,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也猜不透对方所想,
便索性什么都不再去想:“费佳,你走吧,港.黑的人要到了。”
“我知道。”费奥多尔没有任何惊讶。
他一直知道,雾岛栗月身上带着联络黑手党的定位器。
“不一起吗?”顿了顿,看着对方,又问了一次:“你的异能力应该已经被那位,唔,太宰君,摸透了吧,没关系吗?”
少了片刻前咄咄逼人的疯狂与深邃,青年此刻的声音,像在夜行,因困弱而显得惫懒。
雾岛栗月摇了摇头:“没关系了。”
他的异能力早已被知晓,暴露给一人,或更多人,相差无几。
“那,再见了,阿斯,”
定定看了他两眼,费奥多尔转身离开了。
*
有栖川绘里死去,费奥多尔失去了带走雾岛栗月的砝码。
他们都清楚这一点,因此,没再多费口舌,费奥多尔果断离开了。
雾岛栗月留在原地,看对方走远。
大概只八.九步的距离后,一辆黑色轿车从身后驶来,沿着道路,停在了青年身边。
费奥多尔坐进去。
车辆飞速远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于是,旷野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雾岛栗月默默从跪在那儿,变成了坐着,
然后,从坐着,变成躺着。
大概因为之前被声波异能力者震伤了内脏,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疼痛,冗长、而单调...
胸腔的收缩与扩张,成了需要费劲儿维持的活儿,连心脏跳动,也是努力之举,
肉.体如此沉重,沉如潜水钟,湿冷疲惫注满了水,灵魂却像在洗衣机里打了好几个小时滚儿,忘了甩干,
好累...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这样想着,雾岛栗月闭上了眼。
他和死去的少女并排躺在地上,在一起,
就像两具靠得很近的,一起死去的尸体。
*
良久,
好像,有人用脚踢了他的肚子?
雾岛栗月睁开眼,看见前上司令人熟悉的脸。
“哟,雾岛君,你居然还活着,”太宰治一边故作惊讶,一边若无其事收回脚:“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尸体,差点就踩到你的脸了。”
俯视雾岛栗月,黑发少年的脸上毫无愧疚之情。
“太宰先生,”雾岛栗月默默爬起来,用着之前的敬称,态度平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支撑身骨,站住了。
被血打湿的灰发干结成一绺一绺,混着灰,乱糟糟糊在同样脏污的脸上,此刻的他格外狼狈。
见状,太宰治嫌弃般后退半步,才动作浮夸左右张望着发问:“嗯..老鼠呢,已经跑掉了?”
“....您来的太晚了。”雾岛栗月回答得安静,
他知道,在他离开港.黑时,那条走廊上,太宰治拍他肩膀将定位器放在了他身上。
太宰治同样明白他知道此事。
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或者说,雾岛栗月没有丢掉定位器,太宰治也没在那时因雾岛栗月对港.黑的出卖将他抓捕,本就是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易,一场缺少言语承诺的合作。
这也是,雾岛栗月为有栖川绘里寻找的,唯一.一线生机。
如果他能拖延至此,若太宰治能更早到来...
他不禁这样去想,却又清楚明白,假设毫无意义。
不仅因为无论是他还是费奥多尔,都没能预料绘里突然的行动,没机会阻止对方触发死亡。
更因为,即使绘里不曾行动,
对这颗定位器,对港口黑手党,费奥多尔也并非全无准备。
一个多小时前,费奥多尔让高濑会袭击港.黑,并放出大量情报搅乱局势,为的便是拖住黑手党,拖住太宰治。
正如那个人,一早就在此安排了人手,——那辆及时出现的黑车,
等在那儿,开车之人便必定有确保他们顺利离开的能力。
而港.黑呢,一边是必要的防卫、混乱中纷涌出现、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一边是雾岛栗月,
雾岛栗月能拿出的筹码太少,也太轻了,远不够获取黑手党武力资源之倾斜,
只能等待。
说到底,长达近三月的混乱纷争,不过只是费奥多尔与太宰治的博弈罢了,
以横滨为棋盘,不断布局再破局。
有栖川绘里作为[羊]的残党送入孤儿院,当她失踪之时,孤儿院不会通知黑手党吗?
也许早在绘里接触费奥多尔回到横滨之时,港.黑就已收到了消息。
但看穿始末的是太宰治,是黑手党,
在黑手党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场战争,都有无以计数的死亡与牺牲,一如之前魏尔伦的到来,一如现在。
每一种牺牲背后,都是痛失所爱的痛哭、是家庭破碎,希望泯灭...
但,对执棋人,对太宰治来说,是必须要做的决定。
所以,雾岛栗月没办法指责对方来迟,甚至连一句[太晚]也显得逾越。
当交易源于心照不宣,同样也意味着,没有任何约束力。
况且,即使是雾岛栗月,也做好了随时偏向另一方,破坏定位器、和费奥多尔一起离开的准备。
——如果那时绘里没有阻止他的话。
雾岛栗月想要救绘里,但他选择太少。
——选择留下,费奥多尔会杀死绘里;选择离开,远离横滨后,费奥多尔一样可能杀掉绘里。
所以,他留下抑或离开,只取决于港.黑来人的时机,取决于费奥多尔的行动,
以及,能让有栖川绘里多活一点时间的某种可能。
对既定的结局,他无能为力。
*
“那么,雾岛君,告诉我吧,老鼠此刻的藏身之所?”鸢色眼睛看了过来,
收敛不着调的跳脱,太宰治的声音回归了平淡:“作为我来赴约的回报,以及,你出卖黑手党的赎罪。”
这才是他引雾岛栗月入局的真正原因。
他要一种可能:[费奥多尔并不知道雾岛栗月的植物孢子能够辅助定位]的可能。
释放植物孢子,是雾岛栗月与费奥多尔分开后才学会的异能运用方式,
所以,费奥多尔应该并不知道,[孢子不随异能解除而消失]这一点,
它们是实质的存在,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雾岛栗月能借此追踪携带者的踪迹。
也就是说,现在,费奥多尔屏蔽远程视野的手段无效了。
而太宰治放任雾岛栗月接触费奥多尔的目的,便在于此。
说到底,无论雾岛栗月,抑或有栖川绘里,自始至终都只是这巨大棋局中两枚不起眼的棋子罢了。
只是最普通的[车]与[卒]。
雾岛栗月闭上了眼,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用异能力找到了费奥多尔的位置:“在...”
“OK,听到了吗?让A组的人动手吧。”太宰治按住耳机,对通信器另一端道。
随后一挥手,向跟来的部下示意:“将他带回港.黑。”
被半拎半扶着,灰发少年被押入车内带走了。
太宰治留在原地,在黑暗中,静默着,
良久,他蹲下身,轻合有栖川绘里茫然的眼。
“要起雾了啊。”
天际泛起微光,长夜将尽,风声隐没了低喃。
[当受之苦也受了,应行之路也行毕,从此以后,诛般恶果自将脱离其体,诛般荣耀自将归还。]出自、改自《圣经》。
栗月开始想当剧本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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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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