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横滨,先动者败。
坚固金属合板升起,透明玻璃墙将一暮的日落昏暝框入其中。
窗前,黑手党的首领一如既往身披黑衣,在那儿。
雾岛栗月走进去,足音被地毯吸收,
但男人显然已察觉他的到来:“下班了,还不回去吗,雾岛君?”
“首领,...我,”迟疑片刻,他还是直接问出了口:“我想知道,为什么,您选择的是MIMIC。”
为什么选这样一个危险的组织?
让织田作去调查,引其对上MIMIC的原因又是什么?
窗前男人回过头来,语调平缓:“MIMIC是坂口君曾卧底过的组织,在我们需要他牵扯其中时,这更有说服力。”
“那之后呢?”他仍紧盯森鸥外的神情:“那些余下的残党、游荡的灰色幽灵要怎么办,那并不好对付。”
空气一寂,对方如在陈述事实,连声音都轻描淡写:“会有人去解决的。”
他艰难开口:“是,织田作吗?”
“或许吧,”没有否认,像叹息:“毕竟织田君,的确很适合。”
......
金红天光投入少年眼中,瞳中一点墨色骤然收紧,
雾岛栗月忽然明白了,森鸥外这么做的理由。
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适合。
港黒,或者说森鸥外的目的是拿到异能开业许可证,但若由中原中也出手,一举干掉对方的话,不就显得太过强势了吗?
身为当地非.法势力却轻而易举做到连官方也觉难办的事,轻松清缴强大的敌人,是否会令人心生忌惮?
有了开业许可证,组织将如解除束缚般飞速发展,这道理异能特务科不可能不明白,
届时,见识过港黒的强大后,他们是否还会签发证书?
是以,来回拉扯一番,在受到[一定]损伤的情况下,[勉强]消灭MIMIC,才是黑手党应有的姿态。
只是这样一来,织田作就太过适合了。
[恰巧]能与敌方头领抗衡的相似异能,大大弱化港黒的威胁性。
为换来和平而牺牲的稀有异能力者,化作一把软刀,悬挂一方,明晃晃写着[因此,没有满意的回报,黑手党不会善罢甘休]。
多么恰到好处的软威胁,既表明态度,又保有立场,示弱的同时也是示威。
这般细致的分寸把握,只有经历世故且深谙布局策略之道的人才能做到的周全,如最锋利的手术刀,不伤周遭分毫,却无比精准地命中要害。
森鸥外一开始,在将MIMIC偷渡至横滨之前,或许更早,在派坂口安吾去接触MIMIC成为卧底时,就定下了织田作之助的命运,为今日埋下伏笔。
而理清一切,雾岛栗月几乎怔住,他意识到了某种无可挽回。
“那,若是太宰先生先查出真相呢?”少年站在那儿,声音飘忽得像是夏天徒残的最后一缕云。
眸光晦暗,森鸥外却仍不疾不徐:“是啊,太宰君太过聪慧,任何事,都难以瞒过他,但...”
“雾岛君,你会让他知道吗?”
你会让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织田作之助的危险,还是他和森鸥外的共谋,抑或他之所以为之的目的——他小心翼翼隐瞒起来的一切过往?
那个人拥有极致的智慧与敏锐,纵使只把握最微小的线头,也能轻易理清事件的全貌,挖出所有隐秘。
“若你能够让他知道...在最初,就不会向我提起这件事。”
不知什么时候,森鸥外已经走得很近了,就在几步之外,安静看着他,那目光甚至是宽容的。
然他却无可抑制地从骨缝里渗出森寒,
呼吸都静止,
他忽地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注视太宰治,戒备费奥多尔,
但其实,在[威严的黑手党首领]、[洁癖医生]与[不着调的幼女控]...层层假面之下,森鸥外同样有着如尖刀般敏锐的洞察力。
为了瞒过太宰治,为了打消坂口安吾的疑虑,为了找到淀切阵内,他投注太多,却忘了,一切行动的背后,
一双眼睛,同样注视他,不动声色,晦暗不明。
他自以为是想要凭异能开业许可证引森鸥外入局,却原来,早已被看穿。
甚至,直到如今,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觉森鸥外计划的全貌。
多么滑稽,简直愚蠢得令人发笑。
本以为对方是自己的提线木偶,妄图以组织为盾潜隐身形,却不知,对方早已察觉他的隐瞒。
他浑然不觉自己才是那个被利用被推上舞台,用以吸引注意的挡箭牌。
而即使此刻明白过来...在他成为共犯,选择隐瞒的那一刻,早已没有了退路。
顺势而为,森鸥外无需费多大力气,只于最精细处操作,于最壮阔处布局...之后便自有人去沿着框架去勾勒轮廓,完成其谋划。
“所以——,” 在他身侧站定,男人低头斜斜地看过来,气质依旧是温和的,但...
“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喉咙干涩得难以发出声音,少年眼中,映着男人血色的眼眸。
那血色如同刀锋,血雨如幕,淋湿一地碧色波澜。
*
【设下陷阱,玫瑰缠绕骨刺,尸骸坠落...】
留声机播放着古老的旋律,唱片于唱针之下缓慢旋转,空灵女声唱着奇怪的民谣。
“我....”喉咙干涩难以发出声音,雾岛栗月僵直地抬着头。
夕日欲颓,金蓝于天穹相撞,晦明变换交融。
视野余光里,白鸟鸣叫着从窗前掠过,轻盈如云,也疾射如箭,在璃墙与少年暗绿的虹膜中,留下拉长的悠长剪影。
似曾相识,时光静止一瞬,将某处遥远的记忆送还。
那是很久之前,某个同样霞光漫天的黄昏。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留宿在织田作家,而太宰治朝他们挥了挥手,分别。
他注视对方迈过暖色昏黄,一步步走向簇簇清光的另一半城市。
如水般雾蓝冷光洒在那道人影上,高瘦笔直,锐如狭刀。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大概是...[太宰先生会去哪里呢?在人群中独自一人?抑或在海边的礁石群中静默一夜?]之类的吧。
像是逃避固定资产税一样,太宰治从没有可以被称为家的安定居所。
于是彼时,[会去哪里呢?]这个念头不知为何长长萦绕在他心头。
他注视着对方,漫步走向不存在的远方,孤独又自由。
后来...后来是什么呢?
他记得晚风很温柔,飞鸟在霞光中归巢,层云如画,山峦渐隐...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好懂,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在担心吗?”
织田作在他身旁,一同注视他远望之处,声音温和:“别担心...太宰也好,你,我...我们每个人,每个降临于世的灵魂,都会在一次次相遇中得到补足,逐渐完整...”
背着光,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红发青年的影子笼着他,像羽翼一样:“所以,我们都会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处。”
纷乱扰人,那些零散的片段在脑中不断闪烁,如丝如网地拉扯。
一边是织田作说[没关系,有什么可以说出来]时落在他头顶干燥的手、卧在饭上的溏心蛋、咖喱的辛辣、咲乐腼腆的笑...
一边是他插着管子的狼狈不堪。
要说出来吗?
可是,怎么可能办到。
那样恶心的,几乎要溺毙在自己的呕吐物、血里的过往,若被发现的话....
[你所得到的注视、所得到的喜爱,是因为什么?...你是美丽之物,当象征消失,假象破碎...是否还有目光为你停留?]
昔日折原临也说过的话突兀出现,像某种看不清轮廓的阴影,
他想要移开视线,想要让它消失,却愈发清楚地察觉到,它在那里。
[他...还会注视你吗?]
疑问萦绕,如抹不掉的阴云,存在感越发强烈,交织的念头乱成一团,像熔岩与冰块在滋滋作响。
然而——,纵使思绪万千,于现实也不过一瞬。
【狩猎进行,奏响温柔杀戮的挽歌,谁注视着谁...】音乐继续着。
“我知道了,我会瞒住太宰先生的。”他听见自己说到,像干涸的蝉,
无力颤抖,但至少声音足够平静:“因此,在这之后,如果织田作能活下来,能够,”
“嘘,”话音被打断了。
仿佛看出他所想,森鸥外抬手按在他唇上,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离开并非易事,想要脱离黑手党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但从古至今,方法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亡。”男人不紧不慢走回去,坐到了书桌后面:“而这,是规则。”
“港黒终究是不同的,和其他任何形式的松散组织都不同。”
“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这是一个巨大的,等级分明的机器,或者说,移动的机械城池,任何生存在这儿的,都是它的奴隶。”
【滚滚向前,永无停止,马架挥舞鞭子...】
“残酷又公平,它驱使人们为更多燃料,去掠夺、去营利、决断...,弃它而去的,被碾碎在泥里,而无法寻来柴薪的,便成为柴薪...”
这是在指摘什么?是在抱怨织田作的不杀吗?
【嫉妒、惊皇、无名之人、无名的羔羊...】
森冷的黑色城池具象于想象,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
雾岛栗月看过去,对上一双暗色血眸:“但牺牲不是目的,利益才是,对吗?”他还没有退却,试图指向核心。
“不错,”带着一丝缓慢的笑,森鸥外露出了类似于[感到满意]这样的神情。
“为了更大的利益,计划永远是可变的,当然也存在着某个[牺牲并非必须]的分支...不过——,雾岛君,对那所谓利益最大化的结果,你要拿什么来换呢?”
黑手党的首领安安静静地撑着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姿态悠闲。
【谁是猎人,谁的尸骸,盛放于枯玫瑰的红墙中。】
【杀死我吃掉我,猎物睡着了。】
乐声激昂又怪诞,尾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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