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质问

接下来的几日,人们都忙于挖掘和抢救,无暇他顾。

而我所要做的,并不是给他们搭把手,又或是协调组织什么的——前者于他们而言我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而后者又非我所长。

我能做的、该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守在这儿,赶走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们罢了。

就在灾难发生的当天晚上,便有人大摇大摆地过来,不远不近地窥探着,试图从这些刚刚遭逢大变的人们身上抢走些什么。

或许是钱,或许是财物,也或许是人们自己。

那些样貌出众的孩子,生在这临近贫民窟的地区,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儿。从前他们有父母和亲近的人保护,如今却如同突然失去了庇佑的幼鹿,不得不直面残酷的猎食者。

我在这一片游弋着,驱赶每一个趁火打劫的混账。在不甚美妙的心情的作用下,我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完全是奔着“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去的。于是那些家伙叫得一回比一回惨,倒是震慑了一大批见我不在便开始蠢蠢欲动的蠢货们。

挖掘和救援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一整天也没能再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收获才宣告停止。然而,仍有不死心的家属在废墟上徒劳却又拼命地努力着,即使被人们强行拖开,依旧用嘶哑的喉咙发出带血的呼喊:“他/她还活着——!他/她在等我救他/她出来——!放开我!他/她还活着——!求求你们,放开我——”

活下来的人到底只是少数,大多情况下,被挖出来的只是亲人朋友冰冷的尸体而已。为了防止瘟疫,这些尸体是不能停放太久的,因而哀恸中的人们不得不擦干泪水,将尸体尽快火化。

墓地的费用并不便宜,就算是没有遭遇这种飞来横祸,住在这儿的人们也不见得就买得起。侥幸活下来的人将亲人们的骨灰盒带在身边,竟然从中感觉到了些许安慰。而那些全家死难的人,独居的人,谁也不认得的无名氏以及那些被抛下的□□的死者,便在火化后被一起安置在一处空屋里,权作暂居。

受害者与加害者日日相对,既让人觉得荒谬,又让人觉出了些许苦涩。

生活到底还是要继续,重建工作很快便被提了出来。这种事儿,本应该是政/府来解决的,然而,所有人都对此不抱什么指望。

寂静的夜里,我看见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们,他们聚集在一起就像是一群没有了亲鸟的雏鸟,**的小翅膀连扑腾都费劲,却不得不去面对狂风暴雨。

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呢?

是不知道在哪儿的亲戚家?是不知道是否靠得住的孤儿院?是为了一口吃的要你争我夺的擂钵街?还是或许更加叵测的命运?

我不知道。

有压抑不住的叹息和抽泣声,是一对没有了独子的老夫妻。两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互相偎依着,出神地凝视着手里儿子的相片,相片中穿着校服举着棒球棍的少年笑得无比灿烂。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懵懂的儿子问着。

“……爸爸在工作……他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妈妈微红着眼睛,勉强笑着说,“很快就会回来啦。”

他不会回来了。

还亮着灯的帐篷里,是侥幸生还的一家三口。最初的喜悦过后,是漫上心头的愁绪。

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不会因为灾难就变得温情脉脉。

人们愁眉苦脸地清点着手里抢救出来的,仅剩的财产,想着那些迫在眉睫的花销,甚至生出了或许死在灾难里也不错的念头。

吃苦受累好不容易才贷款买下来,住了没几天的房子;一点点攒钱,连吃一顿好的都要盘算再三,刚刚装修好的店铺;省吃俭用好些年,终于置办下来的一点儿家当;住了好几代人,从出生长大结婚生子到养儿育女,都在这儿的祖宅——

那些对未来的憧憬、期待和对幸福的想象,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而现实连伤痛哀悼也不许太久。

我能为此做什么呢?

过了几日,松井明——那个失去了右臂的男人告诉我,他们成立了一个团体,决心互相帮扶,重建家园。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您是组织的boss。”松井明看着我,补充上了最后一句话。

我原本以为所谓的“boss”只是挂名而已,就像是名誉会长这样的角色,目的是借“黑猫”的名头来威慑他人。

然而并非如此。

他们是认真的。

团体的几个负责人都是那几日安排人们挖掘抢救和饮食起居的领导者,正因如此,人们对他们有一种惯性的信任和依从,就像是驯服的鱼群一般跟随着他们游动。

当我对他们说,我并不想做组织的首领时,他们那一瞬间露出的表情,甚至不是惊讶,而是下意识的配合——

您说什么都行。

而等到他们确定我当真不情愿时,就完全是无法理解了。

“为什么?!”穿着一身廉价西装——那西装皱巴巴的,虽然尽力熨烫了,却还是没法挺括起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疲倦颓废的感觉,仿佛几天几夜没睡的男人脱口而出。

他的口吻很像是质问,神情也很激动,我困惑地望着他,想了想道:“就只是……不适合,也不愿意而已吧。”

“您怎么可能不愿意?!”他一下子站起了起来,双手按着桌子,身体前倾,大声道,“难道,这不正是您所期望的吗?!”

我所……期望的?

他在说什么啊?!

他的声音嘶哑,神情狂热,盯着我的眼眸宛如要紧紧攫住我一样,“您将我们召集在一起,不正是要我们聚拢在您的旗帜下,干一番大事吗?!这不公平的世界!这冷酷无情的城市!只有您才真正在乎我们这些脆弱渺小的凡人!大人!您为何要拒绝我?!”

……他需要的,可能是一个费奥多尔。

我平静地道:“你想多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坐在他身边的女人用手肘给了他侧腹重重一击,叫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不紧不慢地道:“实在失礼,笠原他只是太憧憬大人您,所以有些激动过头了。组织之所以宣称您是首领,不过是我等微末之人求存的小技而已,倘若不如此,以我等的实力,恐怕不足以震慑那些豺狼,立时就有倾覆之忧。僭越之处,还请大人您海涵。”

总结来讲,就是迫于无奈,以后还会,请您务必谅解。

我与她对视,平静地回答:“情势紧急的话,尽管联系我。如果遇到有组织成员受欺负,我也绝不会放任不管。但做首领就不必了,此非我本心。”

不等她说话,我便转身走向门口。

“大人,孩子们只是想给您应有的荣誉而已……”

一直默默看着的老人开口打圆场,然而笠原缓过劲了,喊道:“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那些忘恩负义的混账!竟然敢口出妄言,玷污大人的荣光!大人的声名理应让世界传颂——”

我“唔”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你开心就好。”

女人深吸一口气,单手一按,把笠原的头狠狠摁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微笑着道:“大人,您对我等的恩情,我等永世不忘。往后大人有要用到我等之处,请尽管吩咐,我等必会倾尽全力!”

“啊。”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我坐在另一个安全屋里,默默捧着一杯蔬菜汁喝着。

对面,松井明用左手捏着勺子,往嘴里递着饭菜。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突然问道:“您为什么不答应下来?”

“什么?”我茫然地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首领的位置。”松井明直截了当地道,“虽然只是个小组织,但发展起来的话,相当有前途。毕竟在这个城市,人数最多的到底还是普通人。只要您行事的宗旨不变,组织会迅速成长起来的。操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能够成为一方豪强呢。”

“或许吧。”我把最后一口蔬菜汁吞下去,走到洗手池边洗杯子,不感兴趣地应付道。

“您是圣人吗?”他突兀地道,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迷惑地转头看他,把杯子放在一旁:“啊?”

“您这身装备不便宜吧?布置安全屋花的钱也不少吧?有谁给过您报酬吗?您根本就是倒贴钱做这些事儿吧?我看过那些报道了,还有您身上的伤,想必挨打流血的时候也为数不少。那时候您能找到可靠的医生吗?有信得过的医院或者诊所吗?有助手替您包扎伤口守着您休息吗?”他毫不留情地说着,双眸始终望着我,不带任何感情,就这样看着我,“您也救过不少人了,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关于您的消息也挺多的,都没什么好话呢,您就一点儿也不在乎吗?——那您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不是钱,不是名声,不是权力,单纯就是行善吗?——那您可真是一个天生的圣人啊。”

我走过去,抱了抱他。

他的弟弟一定是个好人。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道:“我是个坏胚,我的弟弟,却从小就是个烂好人。

那家伙,七八岁就比同龄人高了,身子骨也壮实,力气也大,简直天生就是练武的料子。他脑子也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学校里老师都夸奖他,说他只要肯努力,将来一定能上东大。

……如果他像我一样就好了。

松井明喃喃说着,神色晦暗。

“那家伙以为自己是谁啊?圣人吗?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救!学校里不良欺负女学生他要管,街道上流氓调戏女孩子他要管,小混混收保护费他要管,公交地铁上小偷行窃他要管,结果呢——他自己见义勇为教人捅了一刀,被他救的那女人——那婊/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连报个警,送他去医院都没有!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有谁救他了?就叫他那么、那么冷冰冰地死在路边!

——那个白痴!那个混蛋!那个烂好人!他才十五岁……才十五岁!”

松井明低声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表情依旧冷漠,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问我,又像是透过我,问那个无声无息地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少年——

值得吗?

值得吗?

付出那么多,却连一点儿回报也得不到。

值得吗?

一次次感受本可以避免的痛苦,最终在无尽的孤独和寒冷中走向死亡。

值得吗——

这个,根本就不属于你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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