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一路跑回那个冰冷空旷的家,背靠着大门剧烈喘息。
心脏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裴时那个隔着玻璃窗几不可查的点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荡起层层叠叠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完了。
那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得他透不过气,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他在家里又浑浑噩噩地待了一天。
周日晚上,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又低头看了看手机,裴时的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几天前那条消息上。
有事要给我打电话。
一种强烈的想要回到那个有雪松气息的公寓的冲动,攫住了他。
哪怕只是待在那个空间的角落里,感受那份令人心安的沉默。
他抓起外套和那个没多少东西的书包,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走到教师公寓楼下时,他脚步又迟疑了。
几天没联系,就这么回去,算什么?
他在楼下徘徊了将近十分钟,冷风把他吹得透心凉,最终还是一咬牙,刷卡上了楼。
站在401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钥匙,动作极轻地打开了门。
玄关的灯亮着,客厅里传来电视微弱的声音。
裴时在家。
听到开门声,裴时从沙发上转过头。
他穿着那身灰色的家居服,手里拿着遥控器,目光落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的林尧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仿佛他只是晚自习下课回来一样自然。
“回来了。”裴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林尧低低应了一声,弯腰换鞋,动作有些僵硬。
他嗅了嗅空气,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他换好鞋,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吃饭了吗?”裴时关掉电视,站起身,走向厨房。
“吃了。”林尧撒谎。他其实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但现在没什么胃口。
裴时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他拙劣的谎言。
但他没戳破,只是说:“厨房有面包和牛奶,饿了自己热。”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林尧一个人,还有空气中那缕熟悉到让他心跳失序的雪松味。
没有质问,没有安慰,没有多余的寒暄。
裴时的态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只是选择了一种最克制的方式处理。
这种克制,反而让林尧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他宁愿裴时问他这几天去哪了,为什么不开机,甚至骂他两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划下一条看不见的线,提醒着他彼此的身份和距离。
他走到厨房,看着料理台上摆放整齐的面包和盒装牛奶,最终还是拿起牛奶,拧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里的躁动。
这一晚,两人相安无事。
林尧早早回了客卧,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书房的门一直关着,里面很安静,不知道裴时是在工作,还是只是不想出来面对他。
第二天是周一,林尧起了个大早,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公寓,甚至没和裴时打照面。他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个他旷了几天课的教室。
许砚见到他,扑上来又是一通抱怨和盘问,被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上课铃响,语文课。
当裴时拿着教案走进教室,站上讲台的那一刻,林尧下意识地垂下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他不敢看他。
裴时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依旧是那样清晰沉稳,讲解着古文,分析着段落,语调平和,听不出任何异常。
他甚至没有多看林尧一眼,仿佛后排那个空了几天的座位,和现在坐在那里的主人,都与其他学生没有任何不同。
这种刻意公事公办的忽视,比任何责备都让林尧难受。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排除在外的透明人。
课间操的时候,人潮涌动。
林尧被裹挟在人群里往下走,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裴时正和几个其他班的老师站在楼梯口的窗边说话。
他似乎感觉到了林尧的视线,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在林尧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又自然地移开,继续和旁边的老师交谈。
那半秒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林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失落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混乱的心绪和挣扎,像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裴时或许只是出于老师的责任和一点怜悯才帮他,现在麻烦似乎告一段落,他便也自然而然地收回了那份越界的关注,退回到了安全线以内。
也是,他凭什么要求更多呢?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在学校,他们毫无交集。
在公寓,他们互不打扰。
裴时不再给他辅导功课,不再问他是否吃饭,甚至很少出现在客厅。
那个曾经让他感到一丝暖意的空间,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旷。
林尧又开始频繁地去打印店,用繁重的体力活麻痹自己。
肩膀的旧伤因为过度劳累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没再用裴时给的药,那瓶喷雾被他扔在了书包最底层,像一块不愿触碰的烙印。
这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发现客厅的灯黑着,裴时似乎还没回来。他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空虚。他摸黑换了鞋,准备直接回房间。
经过书房时,他鬼使神差地顿住了脚步。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是电脑屏幕的光。
裴时在家?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
书房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裴时趴在书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档。
他侧着脸,眼镜搁在一边,台灯光线柔和了他平日里略显冷硬的轮廓,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眉宇间是卸下防备后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看起来,很累。
林尧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心里的那点委屈和怨气,在看到裴时这副模样的瞬间,突然就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细密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他注意到裴时手边放着一沓作文本,最上面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林尧。旁边还有几张草稿纸,上面是裴时熟悉的字迹,罗列着几条批注和建议,比他平时在课堂上讲的要细致得多。
他不是不管他了。
他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符合他身份的方式。
林尧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悄悄退后一步,准备带上门离开。
就在这时,裴时似乎被惊动了,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带着刚醒时的惺忪,在看到门口的林尧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清明,坐直了身体,抬手捏了捏眉心。
“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林尧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我路过,看你门没关……”
裴时“嗯”了一声,拿起眼镜戴上,目光扫过桌上的作文本,又看向林尧,语气听不出情绪:“这篇作文,立意可以,结构有点乱,抽空按我写的要点改一下。”
他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布置一项普通的作业。
可林尧却从这份平常里,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的努力。
“知道了。”林尧低声道。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台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暖黄色的线。
裴时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说:“不早了,去休息吧。”
“……你也是。”林尧说完这三个字,飞快地转身,带上了书房的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裴时刚才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和他趴在桌上疲惫的睡颜,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冰层之下,暖流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沉默,也更坚定地流淌。
他知道,他和裴时之间,有些东西,注定是回不去了。
那条线还在,但他们都在线上,小心翼翼地徘徊着。
而这徘徊。本身就已是一种无声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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