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湖,湖心有一六角亭。
亭为二重檐,三面环水,背靠长堤通往湖岸。
此亭,据传是余州城内刀门沈氏的先祖请得神工巧匠以秘技所筑,经沈家历代家主持续修缮,不断补筑复建,才得以延续,浮于武林水上千年。
然而沈家到了任七绝外祖父沈规继任家主时,却已然显现出门派式微、家族凋敝的颓势。沈氏先祖建于武林水上的湖心亭,或注定与沈氏一族气运共轭,也逐渐露出不堪武林风雨冲刷侵蚀的破败之相。
湖岸,任七绝身着松青色旧布衫,手里握着一卷线轴,线轴拖着一根断线,少年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在前。一袭紫衣长袍的阿天,则不远不近地跟在任七绝身后。二人一前一后、一浑朴一彩绘地行于武林水水边。
行至长堤,任七绝瞥向湖心亭亭额——二重檐下所挂的横匾。映入他眼帘的,恰是这副漆皮皲裂,字迹漫漶的破败之相。亭额横匾上原书“湖心亭”三字,唯“亭”尚在,另外二字,只余断续的墨痕。
旧书墨痕残存,总归有迹可循。或有执着念旧、守信如初的有心人,可循迹而猜识、辨认?
阿天跟随任七绝背影踏上长堤,走近湖心亭。他于亭下驻足,见横匾旧书二字残墨上,竟覆盖了一层新字刻压的凹痕。新字刻痕,令旧字全然不可辨。
任七绝入亭转了个身,斜倚亭栏而坐,手中线轴断线垂落在地,他便抬手一挥,见阿天止步亭外,仰望亭额横匾,满眼皆是疑惑不解,神色凝重得如同窥见天书一般。任七绝开口道:“怎么?”
阿天闻声转而望向亭中少年。
少年挪开眼,他手指按住线轴断线,一圈一圈地在指上缠绕开来,面无波澜地继续说道:“高飞之鱼的令你生厌,高挂的横匾也碍你眼?”
阿天微微启唇:“我......”半晌却吐不出第二个字,他索性又合闭了双唇,仰起头看回横匾上新字刻痕。
那刻痕,并不是刀剑一类锐器的刻画,倒像是以擀杖一样的钝物,靠蛮力,在匾上硬生生地擀压出深浅不一、粗陋非常的二字——“拾”。“梦”。阿天呆立在亭外,仰望“拾”、“梦”良久。
任七绝将指尖上缠的线一圈、一圈地反绕着脱解开。待断线一端又落回地上,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拾’,须得低下头,往下看。你如此仰着,不嫌累么?”
阿天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嗯?”,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进来?”
阿天仍立在原地,他敛首低眉地看向任七绝手中线轴,“我不是......”
“是我讨你嫌?”任七绝截他道。
“怎会......”阿天似轻叹了一声,他目光由任七绝手中线轴沿着线缓缓下落至线断处,“我并非不......”
“不什么?不生厌?不碍眼?不嫌累?呵,怎么会!”
阿天模样生得傲气威风,一开口却总有些拙里拙气。看他神色歉然地呆立在原地,着实不知如何应对自己......任七绝眼里不禁飘过一丝笑意。
“红鳞纸鹞,粗陋无比,不合你眼。亭额‘拾梦’,丑得离奇,着实碍眼。高处怎净是些不合眼、碍眼的,迫你一直仰着,你怎会不累?!”
阿天:“红鳞纸鹞亦并......”
“诶,你怕不怕‘拾’得,不,你‘仰’得的,是个噩梦?”任七绝接连地打断他,眉目含笑地胡诌不停,“难道说,你有什么特别嗜好?还是说,你从前平日里过得太沉闷无聊?所以如今趁‘寻芳’之时,偏偏也想寻得个不寻常的噩梦滋味尝尝!正所谓,呃,白日里,久观各式碍眼丑狞,以便,入夜后,闭眼皆是......险阻古怪?哈哈。”
听任七绝含笑地说个不停,阿天聚拢的眉心却也逐渐地舒展开。
“你,不气恼了?”阿天轻声问道。
“呵,你,真不进来坐?”任七绝以问代答,又笑问道:“到底进不进来?”
阿天颔首敛眸浅浅一笑,答道:“好。”
任七绝起身,向亭角挪了几步,换了个姿势,抱膝踞坐,又将手中线轴一挥,指向刚才倚坐的亭栏旁,说道:“‘拾梦亭’。‘拾’、‘梦’亭。请君入亭而‘拾’。呃,离奇丑‘梦’,便由我同君说说?”
阿天点头道:“好。”他阔步迈入亭中,于任七绝手中线轴所指的亭栏旁端坐。
任七绝见阿天进入亭中坐下,亦不自觉地嘴角轻扬,便打算细同他说一说自己年幼时听闻西泠湖上湖心亭得名“拾梦亭”的经过,以及亭额横匾上新书“拾”、“梦”二字的由来。
那是某日,爷爷任千篆打渔回来,一惊一乍道:“小七娃娃,小七乖孙,湖上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而小七娃娃虽小,倒未见爷爷口中“不得了的大事”,有多了不得。
任七绝对阿天说道:“所谓‘不得了的大事’,爷爷其实也并非亲眼所见,皆是道听途说,渔翁之间口口相传罢了。呵,你也知道湖帮菜里那道醋搂鱼丸的口味......毕竟,你也很清楚你吃过多少......”
阿天:“......我自然知道。我清楚。那如何?”
任七绝对阿天笑道:“湖上渔翁们是绝少不了一番,如烹饪湖帮鱼丸一般,使劲添油加醋之后再乱传。”
故此,任七绝戏称这段离奇传闻为:“渔翁乱诌之——‘仙翁乱奏’”,他正欲娓娓道来,阿天却出其不意地问道:“仙翁是何人?”
“仙翁?自然是从天而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然而这段‘乱奏’故事中的这位,传他自说自话,呆言呆语,并没有多了不得,倒有几分可爱有趣。”说及此处,任七绝不禁心道:你倒和那传闻中的仙翁有几分像......
阿天颇有兴致地又问:“他乱奏,又是何奏法?”
任七绝扶额道:“呃,那还得从一个怪倒霉的渔翁说起,他醉了酒在湖边。就如你最初见到我那时,我喝醉了酒睡得有些懵了......诶!”任七绝突然灵光一闪,“既追摹传闻,不如你我一同扮上一扮、说上一说,我俩来一番添油加醋的重现,如何?哈哈哈必然好玩得很。”
阿天:“你我,要如何重现?”
任七绝:“自然是我教你如何,你就如何。你这样......”
《渔翁乱诌之——“仙翁乱奏”》
若干年前,西泠湖夏夜,有一夜钓渔翁,经受不住其友人白日所赠美酒的诱惑,才入夜就已喝得烂醉如泥,钓竿腥饵散乱一地,最后不省人事地倒在湖岸边。
也不知睡了多久,渔翁被一阵琴音吵醒,迷糊中见一团白色光影悬于不远处湖心亭之上。渔翁心道:不过是美酒催梦。他缓缓闭合双眼,欲复睡去,却闻湖上琴音又起。
这琴音,不堪入耳得难以形容,且愈发激烈,渔翁再强的睡意也被其无情击退。
睡意全消,渔翁恢复清醒,他定睛一看,湖上白光是个抚琴人影。那人,和那琴,就那么生生地悬于湖心亭上,泛出皎洁的白光。活像是第二个月亮。
聒噪的月亮。
渔翁揉了揉眼睛,将一切看得更加真切,惊恐之下,情不自禁地失声,颤抖着喊出:“娘哎——”
琴音骤停。
“第二个月亮”,向着湖岸“娘哎——”的方向飘了过来。
渔翁“扑通”一声跪倒,伏在地上,心说:是人是鬼是菩萨,饶过小人......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从渔翁头顶上方传来,“你觉得,此曲是否美妙?我奏得是否高明?”
这声音听来极其舒适熨贴,让渔翁心生出一片宁静,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抬头,骤然屏吸——
何等俊朗飘逸的仙翁!降临了尘世间!他白发如瀑水倾泻,眼眸如墨潭深邃,容颜似冰雪清绝,一袭白袍,不似人间任何绫罗绸缎。
渔翁双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内心惊叹自己何其有幸,目睹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白衣仙翁见渔翁面孔虔诚、目光热切,亦心生喜悦,意兴遄飞。他广袖一拂,弦琴幻化光影收于袖中,而手上却多了一根玉笛。
“世人都道,知音难逢。我便再为你吹奏一曲!此曲,正是我于此世间习得,你亦能唱和!”仙翁抬起执笛的手腕,将玉笛靠近唇边,修长纤细的手指虚覆上笛孔,如待发之箭。
渔翁伏地仰望仙翁优雅飘逸之姿,早已望得木僵,神思亦凝滞,冷不防地地被仙翁一声尖鸣的——“咻”挑起,与这刺耳笛音如箭并发。
箭至远处,又好似化作断线的纸鹞,不受控制,忽而“咻咻”地激情而上,忽而“嘶嘶”地肆意而下。
渔翁受不住这忽上忽下的折腾,表情扭曲似要呕出,双手捂在小腹上。
仙翁则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此曲尽在我把握、拿捏当中。他陶醉地闭上双眼,“咻咻、嘶嘶,咻咻、嘶嘶”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待他再睁开眼时,眼中饱泪如星。唇边“咻咻、嘶嘶”亦不拘小节地跟随他纵情翻腾,化为更为激烈的“呜呜、嗤嗤”。
“呜呜......”,渔翁亦不禁有些哽咽了。
渔翁此生,都未有过如此感受。此生,都未受过此种煎熬。他从不曾料想过,会在西泠湖岸的某个夜里,虔诚地希望:自己若是个聋的该有多好。
那仙翁仿佛是在施一场无尽头的酷刑。渔翁已熬过漫长的一甲子,油烬灯枯,但求给个吹灯拔蜡的痛快。
仙翁之奏,进入到整曲**处——“嘘嘘、噗噗”。仙翁白发翻飞,全然沉浸于此激情破音当中。
而渔翁不知怎地,眼前浮现出西泠集市上小童手擎的马骑灯,自己奔波劳碌的一生在眼前闪现,如灯影一般旋转如飞:摸黑、候潮、补网、拌饵料......
渔翁一向勤勉,他恨自己竟在今夜贪杯,以致此时想去解手,却不合时宜得荒唐,只得强忍着,煎熬了整个人生那么长……
蓦地,曲停了!
终于停了。
伏在地上的渔翁,憋得老泪纵横,生无可恋。
浮于半空的仙翁,拂袖轻拭眼角,意犹未尽。
“你觉得,此曲我吹奏得如何?”仙翁于半空中俯看渔翁,又问:“你为何不和?是我奏得不好?”
渔翁十万火急,却也不敢胡言造次。他脑筋急转,突然想起仙翁起初的问话——“是否高明?”
渔翁急中生智答道:“曲高!和寡。”
仙翁一怔。他举头溯望满天星河,似是心中亦有所动,随即,将手中玉笛一抛,那玉笛如同插了双翅,直奔湖心亭飞去。
只见湖心亭亭额处,刺眼白光横一道、纵一道、斜一道地疾闪。
渔翁眯起眼,还未看出那亭额处究竟,却不料,近处,湖中鱼贯而出,跃向湖岸,接连不断地砸到渔翁身旁、脚旁,扑腾不停。
渔翁强忍内急,自顾不暇,对于纷至沓来之鱼,毫无招架之力。待他从此奇景中回过神来,湖心亭亭额处白光已遁去。半空中的仙翁,也不知了去向。
“仙翁乱奏”,余音散尽,尘世空留其——“拾、梦”之亭。
(完)
……
“拾、梦”之亭内,任七绝和阿天也从这段奇‘梦’中,归至当下。二人颇为默契地相视而笑,方才一番着实扮得尽兴,玩得痛快,犹嫌时短。
拾梦亭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雨。
西泠湖入深秋,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繁华褪尽。雨滴轻叩残荷、焦叶,于万千枯茎上作响。
“我并非想要你气恼。” 阿天突然开口,颇为诚恳地说道,令任七绝猝不及防。
阿天又道:“我不是因为你说的‘生厌’,而断了你红鳞纸鹞的牵线。你画的鱼,或是渔翁所传故事中,那仙翁奏不出的——‘高明’。”
“呃......”任七绝竟不知一向滔滔不绝的自己,也有语塞之时。
“我居处并无寒雨......嗯,我犹未惯西泠这寒雨。而你也要我‘少去水里’。故而,待雨过,我再去将高飞之鱼——‘红鳞纸鹞’寻回与你。”
无寒雨之地?花城?
任七绝听爷爷说过,花城四季如春。而花城远在西南滇境。他竟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而来?一路寻人,寻至江南……
见任七绝沉默良久不语,阿天略有些生涩地开口喊道:“小……小七?”
任七绝霍地呼吸一滞,胸口顿挫,如荷珠凝叶。
爷爷明明每日“小七,小七”地喊他不停,而此刻“小七”从阿天口中第一次喊出,任七绝竟像此前从未曾听过这称呼。
亭内一时寂然。只闻亭外雨打残荷,滴答脆响。
阿天望向亭外,“‘曲高和寡’,确实不错。若高处来,应归高处。是我一时兴起放了它,看它何去何从。若沿其去向和踪迹而循,或并非不可寻。”
任七绝深吸一口气,亦沿着阿天目光望去,轻声叹道:“你在说仙翁?说我的红鳞纸鹞?还是说你的……芳袭?”
阿天望回他:“嗯?”
任七绝匆忙将目光移开。
断得干净,便寻不到了!既寻不到,不寻也罢。断了也罢......任七绝若有所思,突然又问:“你断纸鹞牵线时,使的那细索,是何物?”
阿天:“细索?”
任七绝将手中线轴一挥,效阿天截断纸鹞牵线时的动作姿态。
阿天领悟,“是......它名为‘流......’”
“你莫要误会!”任七绝打断他道,“我绝非是刨根问底、强人所难。爷爷说你或许是家里遭逢了变故......总而言之,教我不能揭人伤疤,戳人痛处,逼问你难言之隐。
阿天:“你若要问我,我便和你说。”
“别,别。”任七绝玩世不恭地一笑,“我不是我沈家二哥。我没什么抱负,也不懂规矩。即便你真的是江湖门派中人,有什么家族秘密,任凭你身藏秘籍身怀秘技的,我亦毫无兴趣。我不过是.....你那细索,看着稀罕。我自小跟着我爷爷,就爱看些珍奇稀罕之物......”
阿天专注地听,突然问任七绝道:“你是说,你喜欢?”
少年心口又是一顿挫,被阿天如此一问“喜欢”,什么话绪都被挫断了,只得“嗯”地点了点头。
思忖片刻,任七绝才继续说道:“红鳞纸鹞,却并非什么珍奇稀罕物,教我画多少个都行。你断它牵丝,它便一入青云,不思归。你又何必等雨后,去给个离丝客收残骸?你不必去。”
阿天:“好。”
“你寻芳袭已数月,想继续寻她,我和爷爷定会帮你。但若是哪日,你不想寻了,便不寻了......”
任七绝抬眼看拾梦亭外寒雨深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到时便留下,可好?”
亭外的雨声如同消失了一般。
阿天亦迟迟不回话。
拾梦亭内少年,胸臆之间随之结了层冰霜,倏地一空。他只闻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坠入寒冬。
……
木门上一声闷响,又“嘎吱——”朝着屋内荡开半扇,戛然驻停。
未见任千篆其人,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抢先几步,裹挟着一阵冷冽的寒气,由半开半阖的门外而入,一瞬间灌满茅草屋——
“小七!阿天!”
任七绝吸进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呃……”地打了个寒战,抬头见爷爷侧身横着步地进了门,他一只手拎着酒坛,另只手提着竹篓。篓里装着个枯荷叶包起来的小包裹。
任千篆双手被占着,却见他颇为娴熟地半转身,屁股向后一“墩”,门便严严实实地闭合了,将方才趁虚而入的寒气截立断,毫不留情地关在了外头。
“小七,湖上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屋内案上,雁鱼灯腹中灯火被“不得了”的一“墩”惊得猛颤。
雁鱼灯下,任七绝单眉微挑,嫌弃地说道:“何来——‘不得了的大事’!‘不得了的大事’,岂会来了又来,来个不停?如山间野蘑菇一般俯拾皆是?爷爷,你莫要总是这般大惊小怪,一惊一乍地故弄玄虚。”
说罢,任七绝放下手中游丝刻刀,又双手将尚未完成的玉雕小心翼翼置在案上灯旁,他起身走到爷爷跟前,接过爷爷手里的酒坛和竹篓。
任千篆一边解卸鞋履衣冠,一边叹道:“渔翁们都说了,‘千百年不遇’,甚是不得了!哎,你说若有上百年、千年的蘑菇,恐得成精,幻化人形,那还真是不得了的玄虚!”
任七绝:“......”
“小七,你今日倒醒得早啊,不等爷爷叫你,这卯时还未过......”
“梦里有一千年蘑菇精。我被梦中玄虚吓醒了。”
任七绝正欲继续诌上几句,忽然闻到一阵隐隐的荷叶香,叶香中又透出些许椒姜鲜辣之气。他瞥了一眼竹篓里,问道:“爷爷,这荷叶里包的是何物?又是,给阿天的?”
任千篆双眼一眯:“嘿嘿。”
“莫非又是,美其名曰——‘甚是美味,快给阿天尝尝’的,爷爷你的小灶?”
“哎你这孩子,你都满十六了,怎还拎不清祖父跟前,为孙应有的——体面?”任千篆嗔道,他一边将蓑衣挂于衣桁上,一边又问:“诶,你也不好奇?你怎就不问问爷爷我,湖上的是何等大事?”
“大过小灶?”任七绝低笑道。
“噫!”任千篆在铜盆里浸了一把手,湿手在任七绝脸上捏了一把,“没大没小,没得救了。”
“有有,有。”任七绝将竹篓搁在灶旁,擦了一把脸,随即为任千篆递巾:“小的,请大人拭手。”
任千篆笑嘻嘻道:“孺子当真洗心革面?”
“千真万确。”任七绝毕恭毕敬又道:“即便是天上仙翁,昨夜又到湖上奏出哪般裂岳之响,小的着实更好奇家中大人,今日会在灶上劈出何等——惊雷之馔。”
“哈哈哈……”任千篆不禁大笑,被家中这小的逗得合不拢嘴……直至脸笑得有些僵麻了,仍未见大的那个,任千篆揉揉下巴,问道:“阿天人呢?”
“这个时辰,呃......”任七绝后退几步绕回案前俯下身,伸手向下扣合雁背,熄了雁鱼灯的灯火,“按他平日,这个时辰,若不在门口那棵树上,便该是在屋顶上。爷爷你进门时,未曾看见他?”
任千篆摇了摇头......
任七绝望向茅窗,编菱栅格外已现曙色微明。向窗内斜刺出的几茎茅草上,亦漏出渐变天光。
自阿天寻人寻至余州城武林水边,于西泠湖畔与任千篆、任七绝初遇,已过去了半载有余。
爷孙二人陪着阿天寻人,寻得夏尽,寻得秋深。
寻至冬来。
阿天口中名为“芳袭”的女子,竟真同那红鳞纸鹞,与他断得干净,如任七绝口中的“离丝客”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循。
任千篆托西泠、东海诸多老主顾和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四处打探,也曾问过阿天,“莫不如让小七同你一道出城去找找看?”
然而阿天似乎笃定芳袭在城内,据他所知她最后的现身之地,亦是城内。阿天说,他即便出城去也不知从何找起,他自己亦“无处可去,我便在天风山茅草屋等。”
任千篆也就不再多言。
阿天几乎每日,仍在天未亮时便出屋去。他于屋顶端坐,举头仰望漫天繁星逐渐坠入晨雾。
或立于天风山顶,任家茅草屋前的那棵千年古楸之上。任七绝时常于清晨时分见阿天于横枝之上眺望远方,心事重重。
曾有过几次,阿天他天未亮就自行下了天风山,整个白日里不知去向,直至傍晚日落时方归。他神色黯淡,从不会主动提及白日所踪。任千篆、任七绝爷孙二人,亦颇为默契地,从不过问......
“小七,你这刻的......是阿天呐?”任千篆走到案前任七绝身旁,屈膝俯身,看向案上的玉雕。
“尚未完成。爷爷竟认得出?”
“自然认得出。”
“除夕前我便将这玉刻好,过新年送他拿着玩,呵,他说我画功、刀法皆是——‘高明’。”任七绝眉梢带笑地说道。
“不错。”任千篆俯身反复端详,说道:“眉末、发梢、长衫褶皱,纤毫毕现。”
“我青出于蓝了?”
“嘿嘿,你跟爷爷比?那是仍有——‘不得了’的差距。”任千篆摆了摆手,“你可知,差在何处啊?”
任七绝恭敬一揖:“恳请爷爷赐教。”
任千篆:“神情姿态上,略逊一筹,缺乏浑然天成之感。较之阿天本人嘛,有些违和。”
任七绝怔了一怔。
任千篆摸摸鼻尖,继续说道:“你刻阿天立于枯树横枝之上,你既日日见他,难道还不熟悉他那若有所思之态、仰望苍穹之姿?何故生改硬刻,非令他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地往下看呐?”
任七绝瞥了一眼案上雁鱼灯旁的玉雕,垂眸不语。
“莫非你另有深意?爷爷也愿闻其详。”
任七绝默了半晌,开口道:“只是想刻个他高兴的模样送与他。待他寻到要寻之人,便能高兴地离开。将来,他再看到这玉,想起门口那树、这屋子,想起爷爷和我时......也是高兴的。”
任千篆亦是一怔,随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若是阿天他寻不到人呢,小七?”
任七绝又不说话了。
任千篆于案前直起身,说道:“寻不到,也没什么,时间一长,也就作罢了。”他双手拍了拍任七绝肩膀,“爷爷想阿天高兴,更想你高兴。也想有人能和你做个伴,能看着你长大,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等以后爷爷也不在了......”
任千篆一只手从任七绝肩上垂落下,也默不作声了。
任七绝却清楚任千篆心内此时此刻所思所想:爷爷又在想那些不在了的人——
任七绝从未见过,只从爷爷口中听闻过的,夭折的哥哥。
任七绝从未有过任何印象的,早已亡故的,父亲和母亲......
“嘎吱——”一声。阿天推门而入。
屋内情形似乎不同于平常,阿天见任千篆一只手搭在任七绝肩上,爷孙二人脸色也有些异样......
屋外寒气趁虚而入。任七绝身体不受控地接连打了两个寒战。
阿天看了任七绝一眼,随即转身将茅草屋木门关严。他身形微微一顿,仍是背对着任千篆、任七绝二人,开口说道:“嗯,你们......”
任七绝即刻截断他道:“湖上大事。家中小灶。先听哪个?”
阿天合抿了双唇微微绷紧,他回过身,看了看任千篆,答道:“大事。”
任七绝:“速开小灶。爷爷!”
任千篆喉咙干涩地“嗬?”了一声。
“他说他饿了。没听到么,爷爷?”任七绝抬眼瞥向站在门口的阿天,恰与其目光相碰。
阿天眉间刻意地蹙紧,佯作质疑地看向屋内调侃胡诌不断的少年,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向上勾起,牵出按藏不下的笑意。
“听到了!听到了,阿天饿了!那可饿得正是时候!阿天,来!”任千篆走到灶旁,把阿天也叫了过去。
“卯时未到,我就在山脚下那间一旬一开的店铺前守着。铺子一开,爷爷我立刻冲入,勇拔头筹,得了这块猪肝回来,稍晚些便会被旁人抢走!”任千篆将竹篓里小包裹取出,逐层打开荷叶给阿天看,“黄姜、花椒、老酒腌制的猪肝,再切点新鲜的冬笋,配上倒笃雪菜,来做面的浇头,甚是美味!嗬……”
任千篆清了清仍有些干涩的喉咙,转头又对任七绝说道:“总而言之,等会你俩先吃了面,暖和够了再下山到湖上去冰嬉,昨夜湖上冰合......”
“不得了的大事”,当真是猝不及防地说来就来。
任七绝眼睫扑簌如惊雀之羽,颤声道:“什么?”
阿天从未见过任七绝如此神情,也随之问道:“发生何事了?”
任七绝:“爷爷你说什么,湖上什么?”
“嘿嘿,先前同你讲,你说爷爷什么?‘大惊小怪’?‘故弄玄虚’?现在又如何?洗耳恭听啦?”任千篆将荷叶包裹的猪肝取出,在方俎上轻轻一拍,“啪——”
“湖上,冰合!”
百年不遇——西泠湖冰合。
任千篆,生于朔方,长于朔方,对北国寒冬弥天盖地的冰雪之景司空见惯,后因独子任墨翩体弱多病不耐严寒,而向南迁至余州西泠,此后便再未见过冰合之景。
任七绝,生于西泠,长于西泠,所经历过的十六个西泠湖之冬,皆是温润微寒,偶有小雪,即便是在最冷的天气里,湖面仅能短暂地结些薄而易碎的冰。
百年尚难得一遇,遑论短短十六载。任七绝从不曾亲眼见过,爷爷任千篆口中,“三九寒天里冻如平镜的冰湖”,为何物。
任千篆也曾反复讲起,他年轻时带着年幼的任墨翩,于北国冰湖上破冰下网,敲冰取鱼的趣事。说任墨翩抗拒得很,两只小手无论如何不肯从手笼里出来,反复喊道:“我不喜欢鱼!我不喜欢冰!我不喜欢!!”
任七绝边听爷爷说,边想象那冰湖,想象冰上的人,湖下的鱼......时常听着听着就听出神......
“小七……小七?嗯,你冷吗?”阿天站在船尾,手持船篙而立,轻声问向他身前不远船头处肩膀微微颤抖的少年。
少年眼前,即是冰冻如镜的西泠湖里湖,与他过去时常想象中的大同小异,而当他闻声转身望向船尾,望见的却是从前决计想象不出的,能于冰湖上流转的春意。少年心说:稀罕珍奇。
“冷啊!我不喜欢冷!”任七绝冲着“冰湖上流转的春意”——那对冰上桃花笑着喊道,又问他道:“怎么,你不觉得冷?”
阿天放下手中船蒿,当即解下了临出门时任千篆强行扣在他身上的蓑衣。
任七绝:“呃......蓑衣仅能防雨,里面裹了棉的那件才能御寒。”
阿天即刻动手,欲解蓑衣之下任千篆为其加套的内着棉袍。
任七绝“噗哧”地笑出声,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船尾,手从手笼中脱出扣住阿天的手,“你别!我说笑的。”
阿天将手从任七绝的手下方抽离,另只手按了按抽离之手的腕处,又反过来按揉几下另手手腕。他俯身拿起船蒿,避开了任七绝诧异的目光,并未开口说什么。
西泠湖小里湖上,安静得异常。
似乎今日所有来湖上嬉冰的人,都只在外湖停留。
外湖冰坚。湖上小童轮着番地你推我来我推你,以木板充当冰舟在湖面滑来滑去。亦有不少好奇的老人家,特地走出家门到湖上去看看,围着圈,叙着话,以一根拐敲敲冰面,再一只脚轻跺跺,试探看看。还有一些习武的年轻人,竟就在冰上切磋起拳脚功夫来。
任七绝和阿天履冰由外湖向里而行,一路便看着这些热闹。行至小里湖,人声褪尽,就只剩下些被冰困于枯荷芦苇之中的大小渔船。
任七绝瞥见爷爷常借的那条瓜皮小舟,二人便踏了上去,它因未来得及停靠湖岸,冰膨已将船板压得微微变了形。
任七绝俯下身摸了摸,煞有介事道:“舟胶于湖心,需破冰而行。”
阿天即刻抬起手腕顺势而落,将蒿端敲在冰上。铮然有声,却不见冰纹开裂。舟身微微颤动,顷刻停止。
“怎么,没力气?怪我没让你吃饱??”任七绝笑他道,亦暗自好笑,因想到自己因为急着来湖上,出门前吃面时对阿天附耳密授:“食如饕餮为大忌。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给我少吃点。”
熟料阿天竟又将少年的戏言当真......他改为双手持蒿,将船蒿高举过头顶,睥睨冰湖......
“哎别!我说笑罢了!”任七绝踮起脚,一把握住阿天手腕。
阿天眉心骤然一蹙,下颌猛地绷紧,船蒿倏地从他双手中脱出。
任七绝忙松开手,盯着阿天双手手腕处,说道:“手,让我看看。”
阿天却将双手背在了身后,“无需。无碍。”
“冰上试棹易生险境,冰裂船倾,爷爷说过的。抱歉,是我说笑惯了。”任七绝正色又道:“但我和你说正经的,你的手怎么了?我方才便想问了......”
阿天看了一眼冰上的船蒿,答道:“无事。”
任七绝沉默了片刻,跳到瓜皮小舟外拾起落在冰上的船蒿,将蒿端往船头一立,人重新踏了上去。他背对着阿天说道:“你寻人之事,是大事,奈何我和爷爷至今没能帮上什么,你不愿说的我们便也不问。但你腕伤,又不算帮不上的大事,我现在问,你也不说?”......
二人在湖心胶着的小舟上,僵持不下了良久。蓦地,阿天先开了口,还是那句颇为诚恳的: “我并非想要你气恼。”
任七绝只觉得好笑,却不料阿天后面还有一句:“我不是不同你说。”
任七绝转过身:“呃?”
“本想等到你说的‘过新年’时,再同你说,但你现在既问了......”阿天上前两步,一只手握着拳从背后伸出,到任七绝面前打开来给他看。也不知阿天何时在掌心里放了一物,光泽奇异,非金非银。任七绝认得出,是从阿天那细索上的截断。
阿天:“你现在便拿去,可好?”
尺长的一段索链,泛着瑶光异彩,如冰湖上流转的春意,稀罕又珍奇。少年将它拿起,放在自己手心上看了又看,看得出了神。
阿天:“我知道。你喜欢。”
何止喜欢。
只听阿天的声音在耳旁又说:“它名为——‘流光链’。流光作度,经年犹在。”
1. 绝云“小话本”,任七绝扮渔翁。阿天扮仙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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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P 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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