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又一阵残冬的风吹进酒馆大堂,正坐在门口翻阅账簿的慕容燕不由得拉紧了外衣,心里计算着库房剩下的木炭是否足够支撑过这个格外漫长的冬季。
“冷死了!”一个粗犷的声音挟着一身寒气大步迈了进来。“真是邪门天气,也不见太阳出来,心情都变差了!慕容妹子,有酒没!”
“刘叔,可好些天没见您了,以前您也没这么忙啊。”慕容燕从柜台后走出来,将来人领到空处坐下,为他倒上滚热的茶。“先喝杯茶暖暖,酒待会儿就上来。”
“呼,别提了。”刘守忠端起茶杯,浅喝了一口,温暖的茶水温暖了身体,“嗯,好茶,一如既往。”
刘守忠是扶桑酒馆的老主顾了,自数十年前慕容燕的父亲在长平开业起,他就迷上了这家特有的胡桑酒,只要得空必会冲进酒馆来上一盅。
“忙案子呢?”慕容燕问道,刘守忠是个捕快,能让嗜酒如命的捕快几天没空喝酒,那指定是不得了的大案子。
刘守忠挑了挑眉毛,笑着说道:“哈,你这小丫头坏,就喜欢套我话!以前那些案子的事你听了就听了,这回可不能再叫你哄我,上头可交代了,正式通告下来前一个字也不能说!”
“好好好,这回我一句也不多问。对了,酒以外还要些什么吗?”
“老样子,再来碟毛豆和花生米!”
三炷香后。
“嗝,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不信,城西死人了!”老刘一手攥着半碗酒一边拉着旁边桌的客人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这可是个秘密,大伙都小点声,别告诉别人啊!”
“老刘啊,凭你这嗓门咱们小声可不好使。”鞋匠老李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老刘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仅有三成得以回归大地,还有七成则全落在了老李的脸上,他无奈的朝慕容燕喊道,“燕妹子,你也来说他几句!这老泼皮喝多了就胡说八道,迟早惹出事来。”
慕容燕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刘守忠这人哪哪都好,就一个毛病——两杯酒下肚爱拉着别人聊八卦,谁也拦不住。好在扶桑酒馆的老主顾都熟悉这家伙的德行,大家都当听个热闹,也没人真会去告他密。
“小道长,你评评理,我声音大吗!”老刘忽的拉住隔壁桌正吃着鱼汤面的道士,道士给他吓得差点一口香菜呛喉咙里上不来。
这道士慕容燕家的常客了,名叫徐潮生,虽来酒馆却几乎不喝酒,每次都是就着茶吃点汤面馄饨之类的,为人和气又从不赊账,有时客人喝多了闹事他还会帮忙解围,是那种店家最乐意招待的客人。
“咳,咳咳,没,还好,您接着说吧。”他顺了顺气,倒也是捧场,顺着老刘的话头说了下去。
眼见有人接话,老刘兴致大增,他一把拉过徐道长的手,用热切的眼光注视着对方。他试图抽回手,可奈何老刘劲大,只能无奈的听老刘滔滔不绝的讲下去。
“你们知道吧,老刘我是见过世面的,但那天的现场实在是……好好的人被开膛破肚,肠子都翻出来了!屎和血的味道混在一起可带劲了!”
后面桌的人干呕一声,把筷子一丢,说:“谢谢,吃不下了。”
“真是造孽……死者又是何人啊?”老李皱起了眉头,说。
老刘瞪大了眼睛,说:“——我告诉你们,是官呐!”
听众里马上有人反驳道:“你就吹吧,这里是哪儿啊?长平城啊!天子脚下!死了个官,到现在一点风声没有?”
“那是因为——不,我不能说。”关键时刻老刘的自制力重新占领高地,及时刹住了车,没有再说下去,连攥着徐道长的手都松了开来。
徐道长松了口气,以为话题就要结束了,可老刘又猛地一转头,再次拉住了他,“小哥,你信我的吧?”
“啊?啊,信的信的。”他愣了一下,赶忙点头。
老刘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松开了他的手,又端起了酒杯。
道士这下放心了,重新端起碗准备开吃。只见他刚夹起一筷子面,老刘又猛地回头,第三次拉住了他。道长肉眼可见有点着急了,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素养,没有发作。
“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贫道徐潮生。”
“好,徐道长,我看你面善便问一嘴,见过妖族吗?”
“先生说笑了,如今长平四处都有妖族商贩,想不见都难啊。”
老刘索性端着碗坐到了徐道长这一桌,慕容燕本想着如果他就是发一发酒疯拉着人聊天也就算了,但眼看他是铁了心要缠着老实巴交的徐道长,那还是该出面阻止一下。
老李一把拦住了她,窃笑道:“别插手,咱看看热闹。”
“李叔,这位道长也是咱家常客,万一给人弄的再也不来了,你可是要赔我呀。”慕容燕嗔怪道。
“没事,等老泼皮闹大了我来对付他。你家饭菜可口酒又醇香,还担心没生意做?”
慕容燕叹了口气,就是可怜了这位徐道长。
“老刘我年轻的时候,妖族和咱们可是水火不容的,边关的战报一天一天的往城里送,现在倒好,签了个那什么和平协定,也才过去七年!这帮子异族就能进城做生意了!依我看呐迟早惹出祸来,那句话怎么说的,与虎……与虎……”
“与虎谋皮?先生想说的怕不是引狼入室吧?”徐道长试探着提醒道。
“有区别吗?”老刘皱起了眉头。
“与虎谋皮的意思是和坏人……算了没事您继续。”
“这就是引狼入室!”老刘最终还是使用了徐道长给出的词汇,他不满的攥住了拳头,“和斗了几百几千年的老冤家做朋友?你想和平,人家未必!总有一天会惹出大祸来……还有那个什么衡妖司……哼,什么维护国内安定,我看他们就是包庇异族!”
“刚讲的还是死人肠子拌屎什么的,怎又说起异族的事了?故事都编不顺畅,不如早点歇着吧。”听众里有人摇头抗议道。
仍被死死拉住的徐道长倒像是懂了什么,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官员被杀的事件和异族有关?”
老刘如触电般地松开了徐道长,刚刚在酒精作用下只管想什么说什么的嘴也闭上了,他瞪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了这个被自己抱了半天的年轻人。
“这,这可不是我说的!”
老李倒是一直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恍然大悟,指着刘守忠笑了起来:“我知道了,老刘你啊!难怪今天话这么多,是被衡妖司抢了案子,来喝闷酒的吧!”
大堂里旁听了整场闹剧的人都低声笑了出来,老刘的脸涨的远比酒精能带来的更红,他不断的摆着手比做嘘声,说道:“都,都别说了!我才没有满肚子怨气!慕容妹子你怎么也在笑啊?官府的案子,分给谁就是谁呗,能、能叫被抢吗!都别笑了!”
随着巡夜更夫的第一声铜锣在小巷里敲响,慕容燕娴熟的卸下挂在自家酒楼外的油灯,正准备宣告一天的营业就这样落下帷幕。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人声: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能投宿吗?”
一个背着木箱,身穿漆黑外袍的人站在扶桑酒馆的招牌下。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草草的扎成个马尾,身上的饰品看着不似中原人。即使在暖色灯火的映照下,他的面色依然苍白又缺乏血色,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看慕容燕正准备收灯,来客略显不好意思的说道:“抱歉,我是阿依罗部来的行商人,路上不小心耽误了时辰,没能跟着同伴的车队一起进城,沿途问了几家旅店又都客满了,请问您这还有空房吗?”
“阿依罗部的行商人……哎呀,可是为赶三月三春祭进城的?”
“正是。”
开国太祖皇帝曾将每年三月初三定为祭祀功勋烈士、列祖列宗的祭典,因正巧是初春时节,万物萌发,又多了一分为来年祈福的味道,故又称春祭。每到这个时节,天南地北的行商人、各属国的使臣都带着一箱箱奇珍异宝,怀揣着不同的目的踏入长平城门。
虽然是和平民没多少关系的节日,但这么多进城的商贩也促进了各大酒家的生意。不必想,靠近皇城中心的客栈全部爆满,而慕容燕家的酒馆设在长平城郊地方,远离繁华的闹市区,所以尚有空房。
“请进,这里登记一下。”慕容燕领着来客进了酒馆,她举着灯从柜台后翻出了账簿,借着灯光,她才看清来客怀中还抱着一个睡得正熟的小女孩,来客看上去三十余岁,这个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应当是父女。
客人抱着孩子,有些别扭的腾出一只手想在账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慕容燕看他不便,便说:“您说吧,我来写。”
“申格兰都。”
少见的名字,阿依罗部在哪里来着?她依稀想起地处北方草原的伊丹国有六个部族,阿依罗部似乎属于其中之一。
“客人您的官话讲得很好呢,听不出是伊丹人。”
申格兰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两声:“这些年为了行商在大陵呆的久,也就学会了。而且姑娘你的官话也很好,不知故乡是哪里?”
听得申格兰都的提问,慕容燕先是愣了一下,她的手不自觉的拂上自己柔软的金色卷发,是了,有时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身上这些明显不归属此地的特质,而后笑了笑,解释道:“我母亲是长平人,父亲是卢斯国人。我虽出生在卢斯境内,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来到长平定居,所以……勉强算半个长平人?”
“原来是这样,我看姑娘外貌不似中原人便多嘴了,还请见谅。”他点了点头,略带歉意的说。
许是两人聊天的声音有些大了,申格兰都怀中的孩子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她挣扎着扭过了头,一眼望见了慕容燕。这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打量了一会儿,而后冲慕容燕露出了一个甚是喜悦的神色,笑道:“哇,美女姐姐!”
“真的吗,你也是可爱的小妹妹呢!”孩子的反应让慕容燕大为受用,她对这对父女的好感度蹭蹭就上去了,如果不是怕她爹看见账簿会暴怒,还真想给他们把房费免了!
“醒了?”申格兰都给孩子理了理睡乱的头发。
“到了吗?”孩子仰头望着他问道。
“嗯。”他答的很简短。
慕容燕领着父女俩来到二楼的客房歇下。因为担心孩子会饿,她还弄了点小点心送了上去,可孩子又睡着了,申格兰都谢过她美意,说等孩子再睡醒就能吃了。
慕容燕感叹道:“她睡得可真香啊,一定是路上累了。”
申格兰都轻轻替女儿盖上被子,又对慕容燕露出一个笑容道:“小孩子,就是喜欢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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