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格兰都讨厌来这里。
在最初建造之时工匠便在墙体建材中加入了萤石粉末,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外来光源,此地也永远是明亮的,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阳光,地下阴湿的霉味混合着浓郁熏香一起折磨着他的鼻子。
就是这份明亮叫人厌烦,他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光只会叫人分不清昼夜,失去对时间的掌控。
可无论多么厌恶,该来还是得来。他行至一处黄铜大门前停下,这门粗略估计得有五六米高,上面雕刻着陌生的猛兽图样,两个穿着和门上猛兽一样纹饰铠甲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令牌。”二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古怪,对女性来说有些太低沉,对男性来说又有些尖细。他曾听说中原的暗卫军会用一些手段隐藏声音,故意让人无法辨认,恐怕这里也是如此。
“在这。”他从腰间掏出一枚玉牌丢给两守卫,守卫们低头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点了点头,为他让出了路。
门自动打开了。
“是有什么机关吧。”他心想,从守卫那里拿回玉牌继续前进。前方是一条宽广的直路,沿路的墙壁上都雕刻着和刚刚那黄铜大门风格类似的纹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第一次来时问过带路的人,但那人却一言不发。
这里处处透露着叫人不安的诡秘,即使已经来过数十次,他还是不能完全适应。
他顺着路来到了一处宽广的圆形大厅,大厅高约数十米,天花板上镶嵌着罕见的蓝白色萤石,这些萤石被摆成一朵巨大花瓣的形状,照亮了整个厅堂。
有人正在此等候着他,此人穿着白色的长袍,从头到脚都被遮掩的密不透风,就连脸都被白色的长布遮住,在脸部的位置画着一个眼睛的纹饰。申格兰都不禁奇怪这人要怎么看路呢?
“你来了。”
“这任务我们做不了,她还没恢复过来。”申格兰都开门见山的说道,态度十分坚决。“你去回复主人。”
“命令是绝对的,这是最后一次任务,只要完成你的使命就结束了。”白袍使者说。
“可是衡妖司已经盯上我们了!现在出手……”
不等他说完,白袍使者又重复了一次:“命令是绝对的。”
空旷的大厅回荡着使者不包含任何悲喜的声音。
“还是说你要毁约?”
申格兰都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低下了头。
“……目标是?”
“从四品光禄寺少卿严算,期限为十二个时辰。”白衣人取出一枚卷轴,丢到申格兰都脚下。
听到这个名字,申格兰都明显愣了一下,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一眼白衣人,久久的不说话,像是再确定刚刚听到的名字不是幻觉。
“还在等什么?你应该很乐意做这个任务才是。”白衣人说。
“……我一直想问,你们挑选目标的标准是什么?”申格兰都掰着手指问白衣人,“每一个都是那几年随军在伊丹驻扎过的人,为何?”
“挑选目标时,你的情况也纳入考虑范围。”白衣人的声音毫无波澜,“正如最初所说,这是笔双赢的买卖。”
申格兰都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们对自己的掌握非同一般,好像每一步都在他人的摆布下,这感觉真叫人不快。但又能怎样呢?他必须完成这个约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万般思绪终是憋了回去,他跪了下来,对着白衣人重重一拜。
“诺。”
待接了诛杀令再回到大道上时,已是到了宵禁的点。
但他也并不着急,因为刚刚白袍使者已将衡妖司巡岗的路线图交由自己,他们能弄到这种东西没什么奇怪,加入组织已经数年,即使自己再怎么不关心权力斗争的事也多少能猜到组织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
他清楚自己只是一枚棋子,是一局宏大棋局上早早被放下又将早早退场的棋子,他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这是早就定好的,“主人”按照约定实现了他的心愿,自己也该履行承诺完成使命,只要做完这个任务他就可以去做那最后的一件事了。
再无愤懑,也无留恋,对这样的结局还有什么不满呢?
本该是这样的,不是对这一天期待许久了么,可为何自己又犹豫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想些多余的事情,任务期限很紧,容不得犹豫,随即他快速的朝客栈奔去。
担心会被巡街的差役抓个正着,也怕那个多管闲事的小姑娘看见自己在宵禁后出现会多话,最终他选择从窗户翻进屋。还好两层楼的高度对他不算难事,很轻松的就打开窗进了房,只见乐乐正抱着枕头睡得香,屋内除了孩子浅浅的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往日只要离这小丫头十米左右,她就能发现自己,然后蹦跳着扑过来,也不知在高兴些什么,但今日她并没有醒来,看来之前的损耗还是太大了。
看着正抱着枕头睡到流口水的小女孩,他忽然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如果再执行一次任务,她还能支撑下去吗?自参加组织的计划已经过去半年了 ,他也是一步步看着乐乐变得衰弱了,自上次行动后她几乎每天要睡十个时辰。还曾因为体力枯竭半夜偷溜出去吸纳植物精华,把酒馆的后花园弄成了干花博览会。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吧。
可那又怎样?他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难道是扮演她的父亲太久入戏了?这些事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从决定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已十恶不赦了,要下地狱的人还想做好人,多可笑。
“喂,起来了。”他推了推乐乐。
孩子用胳膊肘顶开了他的手。
“……起来。”他咬着后槽牙,强忍着不耐烦,又推了推乐乐。
她闷哼一声,又推开申格兰都的手,依然睡得香甜。
终于,申格兰都的耐心被耗光了,她真拿自己当普通小孩了?怎么能没有一点危机意识!他猛地抽掉被子,一只手提起了乐乐,没好气的冲她大喊道:“起来了!”
小女孩这才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待认清眼前人后,她又终于重拾了往日的精神,兴高采烈的伸出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
“你回来啦!”
……她大抵是脑子缺了点什么,组织连衡妖司的巡防图都能弄到,怎么不能给她弄点儿智商?
“……该出发了。”
她嘟起了嘴,刚刚的喜悦一下消失了,小小的眉眼都皱在一起:“乐乐不想去。”
申格兰都不知道自己还和她废话什么,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只要他想就能强行拖着这妮子离开,只是考虑到前几次任务给她确实负担不小,他还是拿出最后一点耐心试图劝服她:“任务必须完成,你不是不清楚,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她被申格兰都放在床上,小姑娘依然一幅不情愿的样子,但她好像也认真的思考起了申格兰都说的话。
“那把那串珠子送给乐乐,我们就去。”
申格兰都脸色一沉,坚决的回道:“不可能。”
“哎——恩,对,原来是这样,申格兰都是小气鬼!碰一下就发火的小气鬼!”
忍住忍住忍住,把她掐死任务就完不成了,话说她干嘛这么惦记那珠子?
“……你若想要别的,我都能给你。唯独这串珠子不行,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乐乐歪了歪头,一脸困惑的望着他,问:“什么是母亲?”
“就是……养育你的人。”
“这样啊。”乐乐点了点头,“那申格兰都就是我的母亲了?不对啊,你说过要我喊你爹爹,爹爹和母亲是一样的东西吗?”
“……你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啊!”申格兰都感觉这些对话就是纯粹浪费时间,他一手提起乐乐,一手去拿床下的包裹,“听好了,爹和母亲不是一个东西,我不是你爹,更不是你娘,这都是假的,你是组织制造出来的东西,没爹没娘!如果不是为了完成计划我也不想带着你,你能不能闭上嘴别再问那些白痴问题了?!”
看申格兰都已经失去耐心,她也不再无理取闹,只是稍显落寞的低下了头,浅浅的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将怒火一下倾吐出来后申格兰都却没有感觉到畅快,胸腔中的感觉就像暴雨将至前的草原,烦闷的很。他不愿意去看乐乐的表情,也不愿意为刚刚的发言道歉,他觉得自己说的没错,打从一开始这就是假的,是谎言,他们在人前扮演温情父女不过是为了掩饰背后沾满鲜血的交易。是因为她还太小难以分辨假意与真情吗?
见乐乐一直不说话,他轻叹一口气,也明白自己把这些火气撒在她身上其实毫无意义,便用有些僵硬的语气对她说:“我说的有点重了,抱歉。”
“我讨厌你。”乐乐依然低垂着脑袋,伸出手装模作样的敲了他几下。
“……是的是的,我很讨人厌。”他清了清嗓子,从包中掏出一瓶和昨晚一模一样的药瓶,拧开后递给了乐乐,示意她喝下去。“我们该走了。”
这次药瓶里装的是一种奶白色的液体,味道也没有昨晚绿色药剂那么大,乐乐也没那么抵触,咕嘟咕嘟的就喝掉了。
在喝下后没过几秒,乐乐的身体忽然散发出浅绿色的光芒,接着她的四肢慢慢化作了植物的藤蔓,这些藤蔓以及诡异的方式缓缓的攀附、缠绕上了申格兰都的身体,不,更像是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将他也改变成另一幅模样。
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融合是将两个单独的个体生生撕裂,又拼合成一个新的存在,注定是漫长又痛苦的,他又一次抬头看见窗外的月亮,眼中倒映出的却是来自遥远往昔的一团火苗。
他想起很遥远的过去,他们伊丹人代代信仰火与太阳,老人们都说火神阿苏格的威严能吞噬一切罪恶,太阳神流南金的温暖则消解着人的恩怨,在阿流金的草原上成长的孩子们总是坦坦荡荡的。
既然聪慧的主不愿用朝阳抚慰我的仇怨,那么威严的主又会派谁将我的罪恶染成灰烬呢?
他借着几分月光跃出窗外,隐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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