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守

行辕内灯火通明,与窗外沉沉的夜幕和淅沥的雨声隔绝成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压过了原本的檀香气息。

云羲被安置在谢玄卧房隔壁的暖阁里。这里原本是给值夜侍从歇脚的地方,陈设简单,此刻却因她的到来,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滞与……紧绷。

叶知秋早已被紧急请来,她神色凝重,指尖搭在云羲冰凉的手腕上,细细诊察了许久,眉头越蹙越紧。

“如何?”谢玄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已换下那身湿透的玄色常服,穿着一件深青色的便袍,发梢还带着水汽,站在门边,并未踏入内室,目光落在榻上那张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容上。

叶知秋收回手,起身走到外间,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乐观的审慎:“情况比之前更糟。旧伤未愈,又强行催动枯竭的灵力,导致经脉严重受损,几近崩裂。心脉亦受震荡,若非……若非那支箭本身力道已被殿下卸去大半,加之圣女最后那一下偏移彻底耗尽了箭矢的冲劲,后果不堪设想。”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谢玄,“如今,她体内灵力彻底涣散,如同决堤之河,难以收束。需用猛药固本,辅以金针度穴,疏导淤塞,平复暴走的残余气息。但能否醒来,何时能醒,要看她自身的意志和……造化。”

“用最好的药。”谢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放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心绪,“需要什么,让顾轻舟去办。”

“臣明白。”叶知秋欠身,“药已备好,臣这便为圣女施针。期间需绝对安静,不能受到任何打扰。”

谢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暖阁,并轻轻带上了门。他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被打湿的石板地面。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敲打在心头。

青鸾被允许留在室内帮忙,她跪在榻边,用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云羲嘴角干涸的血迹和额角的冷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又怕惊扰了叶知秋施针,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顾轻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另一头,低声道:“殿下,墨离回来了。刺客一共七人,四人被当场格杀,三人服毒自尽,未能留下活口。兵器是江湖上常见的制式,查不出源头。但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这个。”他递上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嵌着一颗小小的、黯淡无光的墨玉。

谢玄接过铁牌,指尖摩挲着那冰凉的墨玉,眸色深沉。“‘暗云卫’的令牌。”他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嘲讽,“皇叔倒是舍得下本钱,连贴身暗卫都派出来了。”

暗云卫,靖王私下蓄养的死士,专司暗杀刺探,行事狠绝,不留痕迹。

“现场处理干净了?”谢玄问。

“是,对外只说是河工事故,流矢误伤。”顾轻舟回道,“神殿分坛那边,我们的人一直盯着,那名执事今日并无异动,但祭台之后,他与外界的联系似乎更加隐秘了。”

谢玄将铁牌攥入手心,冰冷的触感刺着皮肤。“继续盯紧。另外,加派人手守住这里,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是。”

顾轻舟领命离去。廊下又只剩下谢玄一人。他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暖阁内隐约传来叶知秋轻柔却坚定的指示声,以及青鸾压抑的啜泣。

时间在寂静与等待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叶知秋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额角也有着细密的汗珠。

“如何?”谢玄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金针已施完,暴走的灵气暂时导顺了。”叶知秋声音有些沙哑,“药也喂下去了。接下来,就看今夜能否熬过去。若能安然度过,便算是捡回半条命。”她看向谢玄,“殿下,您也去歇息吧,这里有臣和青鸾守着。”

谢玄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暖阁内。烛光摇曳,映着榻上那人依旧苍白的脸,似乎比刚才多了些许微弱的生气,但依旧昏迷不醒。

“不必。”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本王在此处即可。叶小姐辛苦,先去歇息,若有变故,再劳烦你。”

叶知秋看着他眼底不容动摇的坚决,不再多劝,只微微欠身:“臣就在隔壁厢房,随时听候召唤。”

叶知秋离开后,谢玄并未进入暖阁。他在廊下站了片刻,最终走到窗边的一张梨花木椅前坐下。这个位置,恰好能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看到室内榻边的一角,看到云羲安静沉睡的侧影。

青鸾轻手轻脚地端来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又默默退回到榻边守着。

夜更深了。雨声渐歇,只剩下屋檐残存的积水,间隔许久,才滴落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玄没有喝茶,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然而,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祭台上她强撑的舞姿,医棚里她苍白的脸,以及……方才她不顾一切扑过来,替他挡下那一箭时,眼中决绝的光芒。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在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里。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身份、戒律与权衡的,纯粹的本能。

“清晏……”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喘息的呓语,忽然从暖阁内飘出,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过寂静的夜空。

谢玄猛地睁开眼,看向室内。

榻上的人依旧昏迷着,只是眉头紧紧皱起,似乎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唇瓣微微翕动,又无声无息。

青鸾连忙俯下身,用布巾蘸了温水,轻轻湿润她干裂的唇。

谢玄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记得,那是他的字。除了父皇和已故的母后,几乎无人会这样唤他。她……是如何知道的?是在何时,悄然记下的?

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声无意识的、脆弱不堪的呼唤,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一种陌生的、混杂着复杂情绪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有恼怒,恼她的不顾自身;有凝重,因这险恶的局势;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他重新闭上眼,却再也无法平静。

这一夜,暖阁内外,无人安眠。烛火燃了一夜,也守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榻上之人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不再有惊悸的呓语,谢玄紧蹙的眉心,才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他带着倦意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室内那张沉睡的容颜,转身悄然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有些东西,在昨夜的风雨和守候中,已然悄然改变,无声,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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