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城的天空,在持续放晴几日后,又渐渐堆积起薄薄的云层,虽未下雨,但那明媚的阳光却被滤去了大半,只余下一种温吞的、略显沉闷的光亮。仿佛这场波及甚广的水患与动荡,余波尚未完全平息,连天色都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凝重。
云羲在行辕暖阁又静养了两日。汤药一日三次,不曾间断,叶知秋每日都会来诊脉,调整方子。她的脸色不再那么骇人的苍白,稍微有了些许血色,但整个人依旧如同被雨水打蔫了的玉簪花,带着一种脆弱的倦怠。灵力恢复得极其缓慢,近乎凝滞,稍微尝试引动,经脉便传来隐隐的刺痛,提醒着她那近乎自毁的强行催动所带来的后果。
谢玄似乎变得很忙。云羲偶尔能听到廊外传来他与顾轻舟或下属议事的声音,语调总是平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每日会过来一次,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停留的时间很短,问的话也总是那几句——“今日感觉如何?”“药可用了?”得到她轻声的“尚可”“用了”之后,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这种刻意的、维持在某种界限之外的关切,让云羲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在某处隐秘的角落,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失落。
这日午后,她感觉精神稍好,便让青鸾扶着,在暖阁外的小厅里稍稍走动。厅内陈设简单,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案,上面堆着些卷宗和书籍,并非谢玄日常处理政务的主书房,倒像是个临时歇脚阅件的地方。
她无意窥探,目光掠过书案时,却恰好看到摊开的一本奏报上,提及了“老龙口后续加固仍需月余,新引水渠勘探亦需时日”等字句。她立刻移开了视线,心头却微微一动。
“圣女,”顾轻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中捧着几卷新到的文书,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您能起身走动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云羲微微颔首:“有劳顾大人挂心。”
顾轻舟将文书放在书案上,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语气自然地解释道:“殿下正在与工部官员商议河工后续事宜。淮阴此次水患,暴露问题甚多,堤坝加固、河道清淤、乃至整个淮水下游的水利梳理,皆非一日之功。殿下已上奏朝廷,陈明利害,请求延长滞留江南之期,以期彻底整顿,杜绝后患。算上路途和具体工期,恐怕……还需两月有余。”
两个月……加上之前已过的一月,便是整整三个月。
云羲静静地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投石入湖,漾开圈圈涟漪。延长滞留,是为了河工,为了百姓,理所应当。可这个时间,恰好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慢慢恢复这身伤势,不必立刻拖着未愈的身体返回京城,面对神殿里那些莫测的目光和大祭司的诘问。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
“河工之事,关乎民生根本,殿下思虑周详。”她垂下眼睫,轻声道。
顾轻舟笑了笑,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一瞬,似有深意:“是啊,殿下向来以江山社稷为重。”他顿了顿,又道,“圣女安心在此养伤便是,行辕内外守卫森严,必不会再让宵小有可乘之机。”
他这话,既是安抚,也带着一丝提醒。云羲明白,自己此刻留在行辕,既是被保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变相的“滞留”。在淮阴乃至京城的暗流未曾彻底厘清之前,她这个身份特殊的圣女,待在太子眼皮底下,或许才是最“安全”也最“妥当”的安排。
“我明白。”云羲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谢玄回来了。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未散的沉凝,显然是刚结束一场并不轻松的议事。
看到云羲站在厅中,他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见她气色似乎比前两日好些,才几不可察地敛了敛眸中的锐利。
“殿下。”顾轻舟和云羲同时出声。
谢玄“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顾轻舟刚放下的文书,一边展开,一边对云羲道:“既能动弹,便不必总困在屋内。院中走走亦可,但勿要劳累。”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是。”云羲应道。
谢玄便不再看她,低头批阅起文书来。顾轻舟也悄然退了出去。
小厅内恢复了安静,只余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提笔蘸墨的动作。阳光透过菱花格窗,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斑,洒在两人之间光洁的地板上。
云羲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他并未让她离开,她也不好贸然走动或退回内室。青鸾机灵地搬来一张铺着软垫的圆凳,放在离书案不远不近的窗边。云羲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坐了下来。
她侧头望着窗外。行辕的庭院不算很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几株晚开的桂花树散发着幽幽的甜香,假山旁一池残荷,别有一番凋零的韵致。偶尔有身着官服的下属进来禀报事务,见到坐在窗边的她,皆是一愣,随即恭敬地向太子行礼,禀报完毕便迅速退下,不敢多看一眼。
她就像一个突兀存在,却又被默许存在的摆设。
时间悄然流逝。云羲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他始终专注于公务,仿佛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那份不自在便渐渐淡去。她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听着身后那沉稳的呼吸和纸笔摩擦的声音,心中竟奇异地生出一种罕见的宁静。自从南下以来,似乎许久未曾有过这样……无需戒备、也无事发生的平静时刻了。
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目光何时从窗外收回,悄悄落在了书案后那个玄衣墨发的身影上。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握着紫毫笔的手指骨节分明,落笔沉稳有力。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谢玄忽然抬起眼。
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上。
云羲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个正着。
谢玄看着她瞬间泛红的耳尖和故作镇定看向窗外的侧脸,眸光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书,只是那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轻地弯了一下。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上窗棂,给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顾轻舟再次进来,提醒晚膳时辰已到。
谢玄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站起身。他看向依旧坐在窗边的云羲,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轮廓和柔和的侧脸,那平日里过于清冷的气质,此刻竟被渲染出几分罕见的温软。
“传膳吧。”他对顾轻舟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送到这里来。”
顾轻舟微微一愣,随即应道:“是。”
云羲也有些讶异地转过头。
谢玄却已走到窗边,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同望向窗外那轮即将沉入远山的红日,声音平静无波:
“江南的落日,与京城不同。”
云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漫天霞光将云层染成瑰丽的锦缎,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的确与北方帝都那种开阔壮烈的落日景象,迥然不同。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天边的光影变幻。一种微妙而平和的气氛,在暮色中缓缓流淌。
三个月的江南时光,似乎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暮色里,悄然拉开了序幕。前路依旧未知,暗流仍在涌动,但至少在此刻,风烟暂歇,得以窥见一丝难得的宁静。而有些悄然滋生的东西,也在这被迫延长的相处中,有了缓慢生长的土壤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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