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去看看?”门口有人说话。
“我才不去,要不你去?”
“我才不敢哩……你去你去……”
接着是一阵互不相让的推搡声。
“怎么了?”我站定在门口,往人头攒动的人群后望了眼。乌泱泱的,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距离平安夜已过去三四个小时,大部分宾客都已经散去,熬不住夜的孩子也都一一回床睡觉,只是不知怎的,寝室门口又忽地聚集了一大批的人,现场甚是热闹。
“让开让开让开!请大家先让开——!”身后传来黑鬼的声音。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举着一大碗水,飞似的从眼前掠过,穿入人群,挤到了最里面。
看热闹的孩子们识趣让开一条道,我抬眸向里看去,这才发现小豆丁正瘫倒在他哥哥床头,脸色惨白至狰狞,模样十分吓人。
“我就说嘛,哮喘就是这样,发病的时候跟索命鬼似的……”
“上回他不是带着药吗?怎么这次没药了,活生生硬扛,命扛没了怎么办?”
“谁知道呢?他哥不是给他供着吗?别是犯了什么事,药给活生生断了?”
……
耳旁窃窃私语不止。
“小豆丁?”黑鬼将人托进怀中,拍了拍他的脸,“豆丁你醒醒,别睡了豆丁……”
小豆丁气息奄奄地横在床沿,身上裹着一条二手波斯毯,呼吸声如溺水状般时断时续。
“来不及了……”黑鬼“啪”一声将碗放到一旁,冲这头喊:“快去叫大豆丁回来!”
众孩子一下子愣住了神。黑鬼见状又我这头嚷:“克里斯!求求你,让大豆丁回来!”
我来不及细想,猛点两下头后正要转身去找人,猹猹一溜烟儿似的跑进屋子,上气不接下气:“人……人来了……马上……马上就到!”
话刚说完,大豆丁、红拂、阿兰一股脑涌进了寝室。
众人更见混乱。
“咋滴个回事?”
即便常侍奉在侧的大豆丁见到此情此景,都难免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只见他从床位旁的独脚柜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水,咬开瓶盖,放到小豆丁鼻前让他闻了闻,小豆丁的脸色方才有了些许好转。
“这又是啥?”红拂问。
“治哮喘的,专应付这种突发情况……”大豆丁颤抖着手,将盖子盖了回去,魂魄不宁地跪到床边。
“既是应付突然发病的,干嘛不拿个小绳子,拴在他身上?这样就算发了病,你不在他身边,也不至于他旁边连个喂药的人都没有。”红拂向来心直口快,对待寝室所有人都如此,口气难免发冲。
“我栓了的,只是前几天上一瓶用完了,忘记给他换新的了。”大豆丁挠了挠头发,一脸自责与懊恼,“小豆儿,都怪哥不好,怪哥哥没看好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说着说着,大豆丁破天荒地掉起了眼泪。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位极顶天立地的人,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约翰维恩还像一个真正的牛仔。
阿兰俯身从黑鬼怀中接过小豆丁,拿脸贴了贴他的脸,说:“还是让他们走吧,一群人挤在这儿,总归是不方便他养病。”
“你们还不快走?!”红拂没好气儿地冲那群隔岸观火的人斥骂道:“眼见着这么小一个小孩儿都快没命了,竟一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好了,红拂——”阿兰将人劝住,摇了摇头,“别骂他们了,他们也没义务替这件事担责。”
“阿兰说得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我的错。”大豆丁泪如雨下,似乎觉得言语上的自省还不够,说着说着,竟抬手要打自己的耳光。所幸黑鬼从后将人拦住,才避免事态越闹越大。
缩在一角的猹猹冷不丁道:“那个……”
我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这么一号子人。
我代大家鞠躬道:“谢谢你,你是我们的大功臣。”
“不……不用……”猹猹脸唰一下红了,一脸难为情地说:“其实我啥也没做,只是跑去叫了个人,好在没有耽误治病……”
众人缄默不语。
“好吧……既然已经喂上了药,那我……那我好走了。”猹猹扯了扯嘴角,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颇有自知之明地往外头走去。
“你等等……”阿兰使了个眼色,示意红拂先将人托过去。
他从床位上取下一个心型盒子,我知道,那是威尔逊爵士送给阿兰的圣诞礼物——整整一盒包浆巧克力糖——在橡树庄,这算是所有圣诞礼物里,最奢侈的贵族礼遇。
“给你,”阿兰毫不客气地将盒子塞到他手上,柔声笑笑,“听你老大说过,你爱吃甜食。可别再吃那些廉价的栗子糖了,那玩意儿吃多了蛀牙。”
“这……怎么好意思……”猹猹不出所料地往外推了几分,“我……我……”
“让你拿就拿着,虚情假意地客套什么?”红拂牙尖嘴利地回呛道,“只是不许又拿去分给你的老大吃,他不配!这样好的点心,给他吃还不如拿去喂狗!”
“红拂!”阿兰略带愠怒地瞪了身后人一眼,极力克制地说:“就当给我个面子,别说了,好不好?”
红拂一脸不爽地坐回到床边。
“谢谢你……”大豆丁擦干了眼泪,激动上前将猹猹狠狠抱住,“这次没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猹猹颔首笑笑,也不多言,轻手轻脚地替大家掩上了门。
“人好些没?”阿兰回到床边,抚了抚小豆丁的脸。
吸了些平息哮喘的药,小豆丁的呼吸顺畅不少。又经一番哄睡,他现下已入梦,体温也趋于平缓。
大豆丁寸步不离地依偎在他旁边,眼圈通红,看得众人亦不忍多加苛责。
“克里斯……”阿兰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和红拂一起,朝门外努了努嘴。
我与黑鬼双双会意,随他们走出门外,将寝室留给大小豆丁。
“刚刚可真是吓死我了……”黑鬼不停拍着胸脯,一屁股瘫坐在廊下,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后怕之色。
“你们不知道,那病发作时骇人得很,我甚至都觉得,小豆丁都要厥过去了……激得我冒了一身的汗。”
“我们也是听猹猹来喊人,才知道他发病的事。”红拂略带安慰地拍了拍黑鬼的肩,往隔壁寝室的方向看去,“就是这种时候,做亲哥的怎么能不在他身边呢?”
“或许他有他自己的事。”阿兰瞥了我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显然,红拂还不知晓大豆丁和汉米尔斯夫人之间的事,更不知小豆丁发病之际,大豆丁和汉米尔斯夫人正在花园里攀谈,而我和阿兰知悉这一切。
“只是这次多亏了猹猹……”我悄然撇开话锋,跟随红拂的目光探去,眺向火罐的寝室门,“可见,他们也不是实打实的坏心眼。”
“猹猹是猹猹,火罐是火罐,”红拂愤愤然收回目光,抬脚踢踏着台阶上的鹅卵石,神情复杂,“反正我是恨极了火罐,一个连亲娘都敢杀的人,还指望他能有什么好心?”
“好了,你们互相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兰摆了摆手,勾上红拂的肩,说:“他的坏,人尽皆知。只是猹猹……哎,认这样的人做老大,当真是错入歧途。”
阿兰凭栏伤感,叹息声悠远。平安夜的余温依依淡去,门口的雪银杉后,泛出几丝惨暗天光。
我陪着他们,并肩坐在大理石阶上。身前雪屑纷飞,众人不以为然,各有自己的隐晦与皎洁,与之黯然神伤。
“克里斯,你今天怎么不怎么说话了?”黑鬼突然看向我,眼睛眨巴眨巴,和星星一样。
“可能是累了。”红拂替我回答,递过一个“我不会把你和父亲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的眼神,“我说得对不?”
“对……对极了……”我略抱歉了看了红拂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生歉意。
或许是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有些跟不上大家伙的步伐。又或许是答应了红拂一起出逃,在害怕失败,总而言之,我总觉得自己担不起李靖的“大任”,这座阴云密布的长安城,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大家都累了,差不多就回去睡觉吧。”阿兰招呼大家往回走。
“你和黑鬼先进去吧,我还有些事想跟克里斯讲。”红拂朝我点了下头,“克里斯,我们去那边。”
他指了指走廊更为僻静的另一头。
“那好,别说太久了,不然等会格蕾又要骂人了。”阿兰打着长长的哈欠,领着一脸不记事的黑鬼往回走。
“红拂……?”
“你过来。”他毫无违和地牵起我的手,将我拽入风中。
“什么事?”
“快一点,”红裙拉着我,奔走在九曲回廊。
庭前疏影绰绰。周身一切景象飞速倒退。
“你到底有什么事想同我讲?”我像一只失魂布偶般被他牵引着,脚步渐缓。前路太迷茫,我辨不清方向,总觉得他格外郑重其事。
“也没什么。”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松开手,张开双臂冲进雪地里,又蹦又跳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抱着被冻麻的双肩,杵在廊下,看得一头雾水。
漫无止境的大雪飘落在天地间,目之所及的纯白,只此一点独孤的红,像清水瓷碗里的一滴赤墨,艳得旷世妖异。
“不是有话说吗——?”
等了一会儿,见红拂还在自顾玩雪,我忍不住喊。
两人之间,雪意更浓。
红拂顺势抓起一把雪,天女散花般地挥扬在空中,无数细小雪粒如同光河尘埃,在月光下迸射出柔润光泽。
茫茫朔风里,我只看得见那角倔强的红。不屈地飘动着,像凝固在红拂身上,永不脱落。
“也没什么!”红拂在大雪里回头,目有霞光千仞,与之相对的我,第一次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真的没什么!”他又回,扭头望向头顶无休止的雪,喃喃自语:“只是……只是想和你看,新年的第一场雪呐……”
你们愿意和火罐猹猹做朋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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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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