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芦苇丛后,就这样看着猹猹和火罐渐渐走远。
他们应该没发现我,我也没能再跟随他们,哈吉只留给我半天时间,午饭之前,我必须准点回到橡树庄。
我不由得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一路蛮横地冲进小镇口。啄木鸟通信社外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不知怎么的,今天寄信送信的人格外多。
我揣着信,自觉站在队伍最后一头,心里正盘算着这长队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眼睛梢恍惚闪过一道虚影。
阿兰站在离我稍前的位置,他的前头还有两三个人,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又是来问山本先生的信。
“阿兰!”
出于礼貌,我还是主动打了招呼。
前头人似不确信地往后面扫了几眼,突地双眼一亮,笑逐颜开,“克里斯?!”
“好久不见,阿兰!”我扯足了嗓门喊。
的确好久不见。
阿兰冲我咧了咧嘴,队伍很快轮到了他。
他将头马上扭回去,冲窗口里的老头说:“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没有。”里头的语气满是冰冷。
阿兰又扒近几分,将脑袋探进窗口,不大甘心地确认道:“真的没有吗?”
“没有。”
满腔的欢喜顿时被扑灭了一半。
“阿兰.......”
等走到我走边时,我已能察觉到他头顶的累累乌云,象征性地安慰了一句。
“怎么会呢?”阿兰抬起头,一脸沮丧地捏着一封厚厚的纸包,“克里斯,他怎么会还不给我写信呢?”
“或许他最近很忙,”我跟随队列向前挪了几步,阿兰跟在我旁边,并不着急走,“做生意的人,总该是忙的,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给你写信了。”
“真的吗?”阿兰叹了口气,掂了掂手里的纸包,“我已经存够他要的钱了.......可是,他还没说我该怎么把钱给他。”
“你以前都是怎么给他的?”我问。
“从前他有个户头,我只需要往那户头里汇钱就是。可是自从上回来信后,汉克银行的人就告诉我,那个户头被废弃了,我现在就算有钱也给不出去。克里斯,我心里好着急呀。”
“那自由日后,他给你来过信吗?”
“没有。”阿兰摇摇头,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台阶上,托着腮发呆。
“你先等等我,等我寄完这个信。”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或许你说得对......他一定是太忙了。”阿兰自我安慰般地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看着我的眼睛,复又重申道:“一定是太忙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没有理会,而是先将给家人的信递给了柜台里的邮差。在确认家书能在两个月内抵达之后,我才安心回到阿兰的身边,陪他一同坐在汉克银行大门前。
“看过红拂吗?”虽然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提,但我还是想提。
阿兰抿唇不语。
“你现在开心吗?”我又问,真像个孜孜不倦的老学究。
阿兰抱住自己的双肩,将头埋在膝盖间,言语涩涩:“不开心。”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维系这段感情呢。”
啧啧,你们听听,从未谈过恋爱的克里斯安德烈斯,居然也开始当起了爱情导师。
“我不知道。”阿兰撩开袖管,将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推到我跟前,“克里斯你看,就像这些伤一样,我爱山本这件事,使我痛并快乐着。”
“好吧。”我自知无用,浅尝辄止的开解撼动不了他的决心,红拂都做不到,我又在妄想什么。
“别把我受伤的事告诉红拂。”阿兰飞快放下袖子,眉色优柔:“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杀了那群贵族公爵。”
“可他说过不想管你了。”
“他会管的,”阿兰哼地一笑,“我太了解他了。嘴上再是厉害,可若真有必要,他还是会管我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可我实在不想再把他也拉下水了。”阿兰又笑了笑,他总是这样,哀伤时总爱笑,一笑起来便显得更加怅然若失。
“这些你给他。”阿兰从纸包里抽出一大半的美钞,塞到我手上,“你们不是要逃走吗?出去之后,一定有不少要用钱的地方。我是个粗浅的人,想不了什么周全,唯独有些臭钱,你替我转交给红拂,别说是我给的,就当是你们逃出修道院以后的盘缠。”
“盘缠?”我又学到了一个新词。
“就是路费。”阿兰耐心地替我解释,“你们出去以后,总归是要花钱的。”
“那你的山本怎么办?”我捏着那厚厚一叠钞票,心中有愧,“这都是你送牛奶送出来的,是要给你的山本先生的。”
“傻瓜,”阿兰噗嗤一笑,轻轻推了我一把,“我真以为我是牛奶工啊。”
其实阿兰并不清楚,我早已知悉他的谋生伎俩。只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我没将话彻底说透,送牛奶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更像是一种无恶意的讽刺。
“好了,不陪你闲聊了。”阿兰站直身子,拍了拍土,指了指对接街的铺面,“难得来镇子上一趟,我要去挑几身和服,来年穿给山本先生看哩!要跟我一起吗?”
我望了望天,似乎离正午还有点时间,遂与他一同去了。
“真的没有关系吗?”我揣着那笔钱,进店时仍旧不放心,“你又是给红拂钱,又是买衣服,山本如果再问你要怎么办?”
“那就再赚。”阿兰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这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手一样,“好啦,你就别操心了,替我选几件料子,待会请你喝糖水。”
我俩一前一后进了街边的洋装铺,一进屋子便闻到一股紫藤花香。店主是位端庄的白人姐姐,和汉密尔斯夫人一样,拥有一头蜂蜜色的金发。
“Bonjour.”店主热情地向我们问好。
阿兰如一位优雅的贵族少爷,托起少女的手,吻了吻手背,“Bonjour.”
身上的简陋衣衫,掩盖不住他近乎泛滥的矜贵。
这是一家汇集众多国家服饰的店,不仅有伞裙,还有汉装、西服、制服,包括阿兰所需要的和服。
他径直走到一件苍绿色的武士袍前,指着模特架上的长刀说:“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店主操着一口地道法语,依依为我们介绍起它的面料。
好在我曾经在普鲁士,也有过上诺曼底的同学。他的法语虽没有这位少女精进,但也能勉强听懂。
我绕开阿兰,在店里随处逛了起来。我对和服不感兴趣,应该这么说,我对穿着本身就没什么没兴趣。
可从一进店起,我就觉得这家店有个什么东西在等着我。等着我找到它,等着我临幸,这种感觉莫名指引着我,也或许是我意识偏差。
“如果这些还不满意的话,你也可以跟我去库房看看,那里有许多没摆出来的布料,我可以替您订做。”店主拉起阿兰的手,满目赞许,“这个镇子上,已经很少出现过像您这么英俊的男孩了。”
被夸的阿兰露出两抹羞红,半推半就跟着她走进了库房。
店里只剩下我和其余几位散客。
一阵风吹进,门口风铃叮铃铃作响。
我顺着风铃,往旁边带去一道目色,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处,赫地闯进一抹红。
一抹和红拂一样,如烈火熊熊燃烧的红。
这是一件样式繁复的古东方嫁衣,上头绣满了龙凤。我冒昧地用手估了估,足有两三斤的彩线刺绣,更显出它的厚重与华丽。
与之配套的,是一顶金光璀璨的嫁冠,齐帘的流苏尾吊着玻璃珠,日光下看,晶莹剔透。
多适合红拂。
我在心中想,这件衣服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遥远的古东方,男人一样蓄着长发,穿着宽松的下裙摆。他们许是没有男装与女装的概念,而除了红拂,我也再难想象,还有哪个男人能穿出它的艳鸷与神秘。
底袍下覆住的,仿佛不是黄土色的肌肤,而是一大丛喷涌的玫瑰丛。热烈的红里,抽出红拂的手、腿与脑袋,就像植物抽出枝芽,到最后,变成“一株”完整的人。
我要买给他!
心底锣鼓声响起。
买给红拂,让他穿上这件绝无仅有的嫁衣!
我捏紧手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美丽近在眼前。
“叮铃铃”一阵响,风铃又摇晃了,我撇头望去,阿兰已拿着心仪的布料,走出了库房。
“克里斯,你在看什么呢?”他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一眼看中了那件别具一格的红袍。
“这是......?”
“这是一件我非常喜欢的衣服。”店主替我们取下那件嫁衣,比在身前,转了个圈,“很可惜,似乎没有人能领略它的美,我曾在橱窗前摆了好几个月,可都没有人想拥有它。”
“我想。”
我情不自禁地说,近乎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阿兰与店主双双一愣,都被我的速度都给惊住了,应该是还没等店主说完,我就已经说出了那句“我想”。
“可是克里斯,你是男孩......”阿兰小声提醒。
我看了他一眼,很快,他明白了我的用意,恍然大悟道:“的确,的确很适合他啊。”
“既然卖不出去,能便宜些给我吗?”
我双手合十,一副摆脱的姿势,除了母亲当初塞给我的几个银元,我的确没什么钱。
“当然,我可以给你这个数。”店主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美元?”
“是两百。”店主一脸无奈,“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手工刺绣造价太过昂贵,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谢谢......”我恹恹然缩回手,自知没有再讨价还价的可能,两百美元,哪怕是已经让步的报价,与我而言,存够这笔钱都难如登天。
“不然还是算了......?”阿兰小心翼翼地奉劝我,“你跟红拂,与我跟山本不同。不要太为难自己。”
“可我真的很想看到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我盯着衣服上的刺绣,指腹拂过襟边,心中坚定,“等我,等我存够钱,亲自送到他面前。”
周六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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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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