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给熟睡的十二月盖上一层薄纱，指尖在房中一点，布下安神阵法。引魂灯在她掌心亮起幽幽青光，照亮通往阴世的路。

云霄循着指引踏入九幽之地。幽冷寒意迎面扑来，一切都是黑的，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月光穿透一层又一层黑纱，照到这里，已是阴月。

灰蒙蒙的雾气中，时有扭曲的怨灵残影浮现，又在触及引魂灯光时尖叫着退散。远处传来空洞的呜咽，似千万亡魂在啜泣，灯光只照亮方寸之地，四周是浓稠的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片朦胧红光，那是一座庄院，门上挂着盏大红灯笼，将朱门映得愈显深重。门前有老树六七株，枯老枝干上新花初绽，老树着红，枯荣同枝。

庄院门楣高耸，其上悬一斑驳旧匾，尘灰覆盖，字迹依稀，云霄看了良久，也没能辨出三字真名。朱门“吱呀”一声开了，云霄不再思忖，抬步而入。院里木屋两三间，中央一口老井，井水清澈透亮，看着就心生甘甜。

“来了？”柔媚的嗓音响起。院中多了个红衣女子，长发垂腰，身段窈窕，只是那张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她倚坐在石桌旁，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比我想的来得早。”

云霄走近几步，灯光映照，终于看清了那张被岁月无情雕刻的脸。“巫婆婆？”云霄神色复杂，既惊讶又带着警惕。

巫婆婆嘴角一勾，露出个了然的笑容，她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碗水：“道魔之战，天地间陨落了太多老祖，相助西方与鸿钧作对的更是几乎死绝，活下来的，老身算一个。”

她呷了一口水，眼神飘向远处，仿佛在回忆那场惊天动地的劫难。

云霄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巫婆婆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几分得意，又有几分沧桑：“你不是好奇，为何我会投靠巫族吗？”

云霄点头，确实好奇。

巫婆婆哈哈一笑，笑声沙哑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能一吐为快：“老身虽然侥幸逃脱，老祖的时代却是过去了，作为胜利者的鸿钧得了战败者的气运，他证道成圣，凡是入了紫霄宫的，如鲲鹏、冥河都重新分得了气运。”

“老婆子不愿向他低头，气运又衰落至极，思来想去一头扎进了巫族，巫生于大地，我是地道生灵，这没什么。”

看她那不能直视的面容，云霄心中了然，这必是气运衰竭、气数将尽时显现的道衰之相。

道衰五相，就是修行人道殒之兆：一者灵光隐退，二者神通减弱，三者真息不调，四者妄念纷飞，五者仙基崩毁。

而凡人暮年衰老之相如皮肉松弛，头上华萎，眼花耳聋，弯腰驼背……都是五衰的特征。

巫婆婆虽然逃过了道魔之劫，必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也不容易。

“所谓在劫难逃，不是你不找人，人就不找你，天道清算从不遗余力。”巫婆婆话音低沉下来，像是警告，又像是自嘲。

“躲在角落，或自封或沉眠，藏头藏尾或可苟全性命，但躲一次，就再难见天日。一旦长眠，便与活死人无异，精泄气散神消，再没有面对生死大劫的勇气，逃得越久，生机就越渺茫。老身唯有渡过这巫妖量劫，气运回升，才能更进一步。”

她站起身，红衣无风自动，身形虽瘦削，却莫名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天地亘古，大道亦然。平日修行是为根本，劫中争渡方见真章。大劫临世，乾坤倒悬，大道争锋，有人迎难而上，有人避劫而退。劫，也是运，避得过劫数，便错失了运数，不经历风浪，怎能飞起来？”

云霄心神俱震，这番话竟让她有拨云见日之感，直觉眼前迷雾尽散，心中一片光明。

巫婆婆见状，眯了眯眼，语气转为松快：“老身许久不跟人多话，跟你说这些，不过是因为你我有缘。”

云霄心里一咯噔，上一个这么跟她说“有缘”的还是北海玄龟，她实在听不得这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太太察觉到她的异样，不乐意了。

云霄干笑两声，心里吐槽，你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年的老妖精，大半夜说这些，搁谁心里不犯嘀咕。

巫婆婆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哼了一声，随即又得意地扬起下巴：“你是妖，我也是妖，你能化煞，老婆子的汤能祛煞，你会熬汤，我也擅熬汤，你是巫族的沧君，我也入了巫族，你我都劫气深重，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

云霄一怔，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再看巫婆婆，莫名觉得亲近了几分。

巫婆婆见她神色松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很是真诚地道：“老身找你来，是为了结一桩因果。”

……图穷匕见，云霄心里只有这四个字。

老太太像是没看见她防贼似的眼神，慢悠悠地端来一碗汤，递到她面前：“尝尝。”

“我能拒绝吗？”云霄往后缩了缩。

巫婆婆瞪眼：“喝！”

云霄硬着头皮接过碗抿了一口：“呕……”

“哈哈哈哈……”巫婆婆笑得前仰后合，缺了门牙的嘴咧得老大，“你还真敢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霄无奈地叹了口气，“再说婆婆一根手指就能按死我，若要害我，实在不必如此费心。”除非另有所图。

巫婆婆笑得更欢了：“说说，这汤什么滋味？”

“……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云霄老实回答。

老太太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她低头看着汤碗，轻声道：“老身自来巫族，熬的汤味道越来越怪，天长日久，也就辩不出滋味了。直到你出现，在巫地一番折腾，老身尝了你的汤，竟是意外的鲜香甘美。”

“这是为何？”云霄不能理解，她的汤还有啥特殊效果不成？

巫婆婆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你可知月亮为何有阴晴圆缺？”

这话题转得云霄猝不及防。

巫婆婆见她茫然，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月亮最初是圆的，自嫦曦嫦娥嫁人后，月亮才有了阴晴圆缺。”

“这是为什么？”云霄不由自主跟着压低声音。

巫婆婆眨了眨眼：“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多少天地大能掐断了手指头也没算出来。”她眼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芒：“直到六百年前，太阴有变，天道显示，才算有了答案。”

云霄被她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勾得心痒难耐：“什么答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巫婆婆拍案叫绝，“这话说的，妙啊！”

云霄心头一震，这不是……

“太阴有情，太阴之灵也有情，她们可是天地大能，愁思情绪自然能传回太阴，太阴有感，阴晴圆缺，是月亮给她们的回应……”

老太太叹了口气：“有情众生，有情皆苦。”

云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片刻沉寂后，她忍不住追问：“婆婆方才说的‘太阴有变’，是什么意思？”

“这事啊……”巫婆婆拉长声调，慢悠悠地端起水碗抿了一口。

云霄眼角跳了跳，这老太太还卖起了关子。

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从袖中取出几个红艳艳的千年朱果，殷勤地递过去：“婆婆尝尝，这果子虽不是什么先天灵根，味道却是不错。”

巫婆婆接过朱果，缺了门牙的嘴咧开个笑容，云霄这意思是吃了她的就得给她讲故事，就跟她拿了她的灯就得来一样。

拿人手软，吃人同样嘴软。

“唔……”老太太咬下一口，汁水丰盈，甜中带酸，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开口：“巫妖第二次大战后，一众妖皇都闭关疗伤去了，你猜怎么着？天庭闹出了桩天大的笑话，帝俊与住在太阳星的羲和生了十个金乌，羲和被封为帝后。”

“啊！”云霄目瞪口呆，“天帝这是……出轨了？”

巫婆婆乐不可支：“出轨？哈哈哈……这词儿新鲜！”

咂摸了一会，她继续道：“打那以后，天帝天后不合的传闻就出来了，嫦曦自闭天庭西方的明月宫，再不肯见帝俊一面。”

云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婚变分居，合该如此。”

“嫦曦身为太阴之主，抛下太阴星嫁给帝俊，建立天庭，结果帝俊和羲和联手背叛了她，你说这是不是可笑？”

老太太脸色潮红，越说越激动：“天地间第一桩天婚，生生成了个笑话！哈哈哈哈……”

云霄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她只觉得可悲。等闲变却故人心，人心易变，太阳之灵成了人，也有了人心。

“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巫婆婆眼睛亮得惊人，“盘古身化万物，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帝俊羲和这一出，将嫦曦置于何地？左眼欺负到右眼头上了，神目岂能安生？”

云霄若有所思地点头：“阴阳两仪在于平衡，天帝这事做的不讲究。”

“何止不讲究！”巫婆婆幸灾乐祸：“原本太阳星的气运，羲和占两成，帝俊和太一各占四成。自打他们勾搭上，羲和很快就诞下十个金乌。金乌十子的孕育，直接耗去帝俊羲和一半的太阳本源。更绝的是，他们出生后，帝俊的四成太阳气运、羲和的两成太阳气运尽数转移，十个太子吸光了他们父母的六成太阳星气运。”

云霄倒吸一口凉气：“如此一来，太阳神就只有小金乌和东皇太一了。”

“没错！”老太太抚掌大笑：“太阳星反噬，太子直接上位了！”

她喘了口气，又眉飞色舞地说道：“这里还有一出大戏。帝俊太一执掌天庭后，值日的就剩下羲和，可这下连羲和也和太阳星断了。能值日的就剩太一和那群小金乌，太一要参悟周天星斗大阵，十个金乌便被帝俊安置在汤谷。为此，太一斩东王公于蓬莱，取了扶桑木给侄子们落脚。这一手，彻底终结了东王公西王母统领众仙的时代！”

云霄惊讶道：“西王母？两千年前我化形时，还去昆仑拜会过她老人家。”

“嘿嘿……这事就发生在两千多年前，你运气不错，现在女仙金册可是落在羲和手里了。”

云霄想起帝后法旨，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入了这位娘娘的眼。

“婆婆，”她终于绕了回来，“说了这么多，这跟太阴星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周应该还有[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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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阴间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