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梦里有时身化鹤

寒枝与菡芝

【寒枝】

做童子是一件很需要专业能力的技术活,尤其是在昆仑山做圣人的童子。

好在我们拥有过硬的专业能力。

寒枝费劲地将大老爷的青牛牵到昆仑六重天,板着脸跟它商量,“你是给大老爷代步的,二老爷和三老爷也常带你出去,我们是给三位老爷打理居所的,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你不要动不动就来啃家里的花草,白给我们增加很多活,三老爷看到也不会高兴的……”

矮矮小小的一个小童子,长得雪玉可爱,嘀咕半天还摸摸人家的牛头,等牛哞哞叫了两声,才松了口气,抱着小石板去复原被牛啃过的花苑。

浮黎远远看着,只觉得真是可爱,他抱走一个也没关系吧。

近两年三位老爷虽说没有分家,但大老爷在道宫沉迷工作,二老爷和三老爷时而黏黏糊糊,时而很瞧不上眼,让底下的弟子、童子和属神们也感觉很棘手。

这种瞧不上眼往往来自于二老爷对三老爷的无端刻薄,比如前一天想要建一个新秘境,第二天就对设计秘境的三老爷充满不悦,处处挑毛病,问他为什么对三老爷这么挑剔,他还不说。

小童子寒枝私以为,这可能是某种至圣者的高深暗示,只是她们资质驽钝不能理解圣人老爷的用意,南极听了之后沉思许久,才小心翼翼问她,“或许二老爷,就是单纯对三老爷不满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寒枝拒绝接受这个解释。

她从被浮黎抱回家的时候,就对浮黎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信赖,寒枝对她们家二老爷,有足足八尺厚的美化滤镜,南极有时候认为她有点疯魔。

练剑练的痴狂,总有种无名的哀怮悲凉在剑意里。

但要真去问她,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就是需要努力一点,在努力一点,好像有无形的事物逼着她前进,怠慢一刻就会被吞噬。

南极蚊香眼:这世上有什么生物能吞掉圣人老爷的仙鹤?

可这是他同批被捏出来的血亲,虽然女娲娘娘那里还有好多好多他奇形怪状的兄弟姊妹,但和他有着相似身形,未来也也想而知会继续从事万万年的寒枝,在南极这里,独有一份偏爱纵容。

是生灵就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南极觉得自己偏心眼无可厚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寒枝毁掉自己。

南极到太上那里求了个恩典,又得了玉宸的许可,于是把寒枝送出昆仑,他站在昆仑的树上,带着水墨纹路的仙鹤远远注视着寒枝。

你历劫去吧,去感受世间万物的情感,跟它们建立羁绊,不再像短线的风筝一样飘摇在昆仑山的一角,找不到归宿,辗转飘摇落不下脚。

你去历练吧,去感受人世的爱恨,去真切体验自己是活着的,是作为一个活着的生灵存在于世的。

不是为了伺候老爷,不是为了维护昆仑的秩序,不是一个被人提着线表演的木偶,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生灵,和人有接触,无时无刻有因果牵连产生的生灵存在。

恨因羁绊而产生,去了解就会产生遗憾。但人活一世,如果什么都没有留下,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曾拿起,如何放下?

何况寒枝你一直坚持着的无名之物,迟迟不肯放下。

南极叹了口气,寒枝不肯放下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愿意寒枝就这么毁了自己。

他们以后还会在昆仑共事漫长的岁月。

不要现在就把自己困在昆仑的一重山上,把自己困在一小间封闭天地里的人,心也是封闭的,被栓住的马儿是看不到辽阔天地的景色的。

鹤儿梳梳羽毛,振翅飞回昆仑,寒枝不在,他的工作量就要大一些,不过依惯例行事,都还好解决,希望他的同族能够解决心中迷障回来。

啊,对了,近来昆仑新诞生了一只小鹤,许是这几年老爷们讲道讲的多,那鹤儿诞生就有灵智,也是个可造之材,论起跟脚来,比他们两个还要亲近昆仑,只是他们打理昆仑久了早就站住脚,对他和寒枝二人没有威胁性罢了。

二老爷之前亲自出去带了一只小麒麟回来,说要收它做童子,又把那新诞生的小鹤儿指给三老爷当个童儿,先前鹤儿还小,他管的送了些,现在寒枝出门历练,让那小鹤儿来锻炼锻炼减轻点他的压力也好。

被送出家门的寒枝感觉奇怪又迷茫。

四下无人,举目无亲,好像她在这世上,除了所住的昆仑,并没有什么与她有瓜葛的事物。

从前她按照圣人老爷的吩咐做事,打理昆仑,修行,圣人说要修行所以她学习,圣人要让昆仑井然有序所以她努力修行,努力工作,为圣人分忧。

再从前女娲娘娘造了她出来,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只乖乖待在山林里吃饭,打理羽毛,在伏羲老爷的强硬拉扯下抗拒着去洗澡罢了。

她以前是当宠物的,后来是昆仑山上一颗时刻在转动的小螺丝,突然不需要她了,她就感觉到迷茫。

她该去哪?

没有人需要她,她也不知道该去哪。

犹豫了很久,寒枝决定向东走,二老爷的大弟子在东海讲道,又在那建了个叫什么“碧游”的道场,她熟悉的也就是几个圣人老爷点弟子了。

路上有很多异兽,很大一部分都是娘娘造出来的,只是娘娘修习造化道,所造的生灵虽多,但少有娘娘满意的,似她与南极这等品相上佳,乖巧通人性,资质也不错的才能拿的出手送人,剩下的残次品,任它们自生自灭就已经是娘娘仁慈了。

又有她那些早年独自跑出来自立门户的异兽兄弟,洪荒真是肉眼可见的热闹了。

有一次被兽热情拦下玩耍,寒枝终于坐不住,拿出玉符准备把它们记下来,她出来一趟总不能什么痕迹都没有,正巧管家的习惯犯了,寒枝干脆弄一本女娲娘娘家的异兽族谱出来,等之后去完玄都那里,再去把它们都记上去,以后给它们传一传,这样也不至于太混乱,兄不认识弟,弟不认识兄,兄弟吃了兄弟,姐妹打了姐妹的。

要不是她自幼学习圣人道法,早就遭了这帮子混蛋的毒手,寒枝叹口气,为娘娘捏的异兽奇形怪状,还贪图口腹之欲而担忧。

虽然……她总觉得家门不幸呢?

好在还有几个好的,寒枝将四只翅膀六只脚,红的像团火却没有脸的帝江从她身上扒拉下来,抱着它听曲子,帝江挺喜欢的。

遇见玄都又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寒枝拖家带口走到东海,赤松子说着感谢她带来的口粮的话,一边食欲很好的打量她的亲戚。

“这是江江,不可以吃。”

寒枝双手举起火红一团的帝江一字一句回答,有点皱眉,又有点较真,总感觉那条鱼的食欲很眼熟。

玄都很热情,久别重逢抱住她的感觉显示突破了某种弟子和童子之间的身份隔阂,从海岛上陆陆续续冒出去好多小脑袋,三位老爷收的弟子有不少都在这里学习历练。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也会在这里历练学习很久。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看起来似乎会很热闹,寒枝打回赤松子蠢蠢欲动伸过来讨吃的手,瞪他一眼,只觉得碧游打理起来没有昆仑麻烦,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海风吹过来凉凉的,海沙踩着去软软的,又带着烫脚的热意,怎地无端引人落泪?

【菡芝仙】

上了封神榜,日子就像一潭死水,有时会有人从岸上往下抛石头,激起一层涟漪,比如某些猴子上天,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日复一如的工作罢了。

从前听说上古的神灵会掀起风波兴起浪涛看生灵涂炭聊作笑语,我们这些上了榜的截教门人是没有一个会这样做的,从前或有任性的师兄,现在也都老实了,不只是身为天庭正神的职责,更重要的是赎罪。

尽管我仍旧不理解为何本是阐教犯下的杀劫,最后却是我们截教耗尽大半门徒来赎罪,但掌教老师在紫霄宫,如果赎罪能让老师早日获得自由,我很乐意去做。

道祖是教主的老师,虽然是本门师祖,但道祖合道已久,又等闲不出紫霄宫,那种大人物离我太远,传闻里说他很宠爱教主,可传闻真假如何?我不敢信。

从前,据说元始圣人也是很看重兄弟之情的。

世事总是一成不变,又在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天翻地覆,只一眨眼的工夫无当师姐曾说过即使无量量劫到来,三清情谊也不会被割舍,情比金坚不过如此。

入门时我很信这话,说这道理是恩师亲传的弟子,是我最嫡亲的师兄。

我打包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告别家乡那些腿脚都还没长全就会挥着小手帕送别我的小灵芝,迈着小短腿跟紧同门的一大串人群,总觉得哪哪都泛着灵光,仙家圣地,总让人充满敬畏之心,所以师兄的话,我是全信了的。

后来我就不信了。

虽然我在修行上远差于师兄,但我知道一点,尊重喜欢一个人,不会放任底下的人去诋毁诽谤爱重者。

凡人常念叨的什么恨海情天,我不懂。爱屋及乌的道理,我懂。

就像我喜欢云霄娘娘,喜欢截教,所以会去干义字当头热血上涌冲出山门报仇的事情。

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这样选择,或许要磕个头破血流,任由那腥甜的血液渗入肺腑,我才能感受到何为真正活着,感受到我曾经鲜活的生命,那些无数的、数不清的过去回忆,便纷至沓来。

那些沉重的、甜蜜的、血腥的,压得我总在深夜里喘不过气来。

数个量劫之前,在遥远模糊的过往里,我曾叫菡芝仙,我在东海有好多同门姐妹,三五为群,朝辩黄庭夕教童儿,我的老师是个脾气很差又很爱笑的人,有人说他喜怒无常,有人说他行事乖张,但我只能想起来我入门时他斜坐在树干上拿杏子丢我的事情,杏子酸酸的,人暖暖的。

我入门后不久就没有再回过我那个小小的、边上有河沙吹吹,榆柳挡挡的故乡了,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所以再没有回去的必要。

我那些小小的,从一片土窝里长出来的,从我还是个孢子是就挨着我睡的小妹妹小弟弟都在我还是笨笨小童子,还没有练到一部上清剑法的时候就被人捉去炼成丹药,服食进补。

那些修士说他们奉的是太上元始的大道,尊卑有序,根骨有高低,我们这样低微的小芝小参能为他们的仙道尽力,是我们的荣幸。

我奉的也是太上元皇道君的道,我第一次开杀人,用的是上清剑法。

人的血也是红的,只是不似山参灵芝滋补。

我的悟性有些差,对师兄们谈论过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上清与玉清两脉之间愈演愈烈的冲突和隔阂都看不太透彻,也找不到解决之法,我只知道,君既无情我便休,人若不以我为妹,我何以视其为兄。

我只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家只剩下了碧游圣境。

我年轻的时候性烈如火,等到后来被漫长的工作磨去了锐气,被人笑着叫一声“风婆婆”也觉得应当时,才慢慢察觉到或许我曾经在老师的人生里,当了一把推着他前进的推手。老师的兄弟情谊,或许也是我曾经小小故园里会挤着我睡,哭喊姐姐抱抱我的小孢子,他不得不在永无休止的纷争中,在兄弟和弟子之间做一个割舍。

世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秉烛夜游闲敲棋子待仙客,而今满目风霜淡看黄沙吹满地。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如有来世,就让我做一只风中自由的鹤吧,游于天地间,落于海穷处,如若三生有幸再遇吾师,只愿侍奉恩师左右,结草衔环甘为前驱。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金缕曲二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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