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颂瑄压下纷乱的思绪,快步穿过回廊踏入前厅。她刚踏进门,便与扑面而来的喧声浪语撞了个满怀。
厅内人头攒动,尽是些高鼻深目、身着艳丽胡服的舞姬。她们三五成群,或倚栏调笑,或高声交谈,声浪几欲掀瓦。
几个小丫鬟被挤在角落进退不得,脸上尽是惶急。孙嬷嬷焦头烂额地比划着手势,想让这群胡姬安静些,却收效甚微。
浓郁的异域香粉气混着汗味,熏得梁颂瑄直蹙眉。她目光略略扫过人群,心下稍安。若今日谋划顺利,这群心怀叵测的胡人便能尽入彀中。
忽地,她瞧见杜熙微与安拂延正立在西角花架下相对而谈。两人皆含笑侧耳,显是相谈甚欢。只是那安拂延眉骨结着一道暗红血痂,脸色有些阴郁。
梁颂瑄在那处凝了一瞬,发觉那常伴安拂延左右的卡丽玛此刻竟不在他身旁。
梁颂瑄眯着眼睛又望了眼人群。厅内胡姬人影交叠,可偏偏不见那抹绯红。她心头疑云更密,思忖:卡丽玛那般急切地揽下献舞差事,如今怎不见了?
“玉萱!”
梁颂瑄循声望去,瞧见杜熙微正快步向她走来。她道:“正要寻你,且随我来一趟。”
“杜娘子有何吩咐?”梁颂瑄依言走近,神色如常。她瞥见安拂延仍立在花架下,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眼睛沉沉望过来。
杜熙微抬手虚指后头:““安大人说要往楼里送批波斯毯,你眼力好,帮着瞧瞧花样。”
她语气寻常,可目光却飞快地与梁颂瑄碰了一下。
一定是出事了。饶是如此,梁颂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俯身行礼道:“是。”
三人沉默地穿过游廊,进了西厢房。梁颂瑄反手将门阖上,随后退立一旁等候吩咐。
杜熙微率先坐上锦墩,她强笑道:“安班主,坐。”说罢她举盏欲饮,手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安拂延并未落座。他背着双手踱到窗边,望向远处起伏的群山。
“杜娘子,”安拂延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已久的沉怒,“不必再演了。”
杜熙微笑容一僵,强笑道:“安大人……这话是何意?”
“何意?”安拂延转过身来,目光冷冷扫过梁颂瑄,最终沉沉落在杜熙微身上。
“杜娘子为何要弄个假章来糊弄人?”
“您这事做的可不地道啊,”他向前踱了两步,又从袖中抖出一卷契书,眼中怒火渐炽,“安某送来的定金可都是白花花的真银子!”
杜熙微身形一晃,扶住案几才勉强稳住。梁颂瑄见她鬓角微汗,便抢声道:“安大人此言差矣。醉花楼的印鉴向来如此,何来真假之说?您怕是弄错了吧……”
“玉萱姑娘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安拂延猛地将契书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一跳。
他粗声粗气道:“我又不是真瞎子!隐忍至今,无非是给醉花楼留几分颜面!可时至今日你们仍有欺瞒之意,真是欺人太甚!”
梁颂瑄大骇。此人既早知印章有假,为何隐忍不发直至今日?
等等!今日是授印宴,有胡姬献艺!安拂延今日骤然发难绝非为了泄愤,怕是想以此为挟!
窗外传来胡姬们的嬉笑声,更衬得屋内死寂。杜熙微脸上血色早已褪得干干净净,朱唇翕张数次却只字未吐。
梁颂瑄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半步挡住魂不守舍的杜熙微。她迎着安拂延咄咄逼人的睨视,道:“安大人息怒,此事……”
她话还未说完,安拂延便猛地一拍案几,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他厉喝道:“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说罢,他目光重新刺向杜熙微,“杜熙微我问你:这契书你是重签,还是不签?”
梁颂瑄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暗自喊了句“糟糕”。签与不签,皆是险路。签,便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不签,则立时便有胡姬罢演,恐难脱眼前困局。
“此刻我一声令下,今日便不会有胡旋舞献上!”安拂延拖长调子,欣赏着杜熙微惨白的脸色,“杜娘子不妨猜猜那时满堂宾客会如何议论?醉花楼往后如何立足于雍州城?”
“还有,”他眼神愈发阴鸷,残忍地道:“若办砸了官宴,杜娘子掌事的地位怕是不稳咯……”
杜熙微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踉跄跌坐在椅。
梁颂瑄心头猛地一沉,暗道:“安拂延这厮心思歹毒!”
掌事之位,便是杜熙微的命门所在。安拂延选在授印宴这紧要关头发难,便是算准了杜熙微不肯误失权柄!他这一刀可真真是扎在了七寸上!
这哪里是寻常胁迫,分明是釜底抽薪!一旦杜熙微松口应承,后果不堪设想!
她眼风急扫,见杜熙微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怕已是被“地位不稳”四字惊得心神剧震。
不好!杜熙微竟真被拿捏住了!她朱唇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
电光石火间,梁颂瑄赶在杜熙微开口前高声道:“不可!”
两个字,却掷地有声。
厢房内霎时一静。杜熙微愕然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梁颂瑄。
梁颂瑄平静地直视着安拂延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道:“安大人,醉花楼决不会重签契书。”
“放肆!”安拂延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跳。他霍然起身,指着梁颂瑄厉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梁颂瑄毫无惧色,语气依旧平稳:“安大人要罢演,请便。醉花楼自有醉花楼的规矩,官府那儿也自有分说。但胁迫之下重签文书,恕难从命。”
她顿了顿,略略扫了眼案上那卷新契书:“况且大人此刻拿出的新契,焉知条款是否与旧契相同?醉花楼可不做糊涂买卖。”
“好!好!好!”安拂延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手指几乎要点到梁颂瑄的鼻尖,“你断我财路坏我大事!如今还敢在此大放厥词!你真当我不敢动你?”
安拂延猛地一甩袖,袖风扫落案上一茶盏。“咔嚓”一声,青瓷碎成千万片。
他用阴毒的眼神剜了梁颂瑄一眼,又狠狠瞪着杜熙微,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杜熙微今日你要是大难临头,可全是拜她所赐!那时可休怪我言之不预!”
撂下狠话,安拂延便带着一身煞气冲出厢房。珠帘被猛然掀开,在他身后剧烈晃荡。
满室死寂,唯余珠帘兀自乱撞,似在叩问这危局如何收场。
杜熙微瘫坐椅中,面如金纸,指尖簌簌发抖。
梁颂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默默拾起那被踩得不成样子的契书。
“梁颂瑄……”杜熙微声音有些飘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她慢慢撑起身子,仿佛被惊吓抽走了所有力气。
“好,”杜熙微一步步走到梁颂瑄面前,从唇齿间竭力挤出字来,“很好。”
她冷冷地审视着梁颂瑄,近乎冷酷无情地道:“你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既然你替我做了主,”她微微倾身,目光死死攫住梁颂瑄的脸,一字一顿道:“那就替我……揽下这天大的祸事吧。”
梁颂瑄抬眸,沉静地迎上那怨怼的眼。她不言不动,静侯下文。
杜熙微如此反应,早就在梁颂瑄意料之中。这人素来如此:掌中权柄重逾性命,情谊利害轻若微尘。遇事只求自保,推诿塞责乃是本性。此刻不过是撕下亲和假面,露出自私真皮罢了。
见梁颂瑄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杜熙微极其勉强地扯了扯唇角:“假印一事,当初可是你梁颂瑄的主意。如今人也是你得罪的,”
杜熙微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此事因你而起,自然该由你……亲自了结!”
她刻意咬重了“由你”二字,听得人心惊胆跳。
梁颂瑄面上依旧无波无澜,继续听她道:“今日授印宴绝不能出半点差错!若扫了官府的颜面,砸了我醉花楼的招牌……”
杜熙微逼近半步,眼中冷意更甚:“所有的责任,你,一、力、承、担!”
“这是自然,杜娘子安心。”梁颂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慌乱,仿佛她应承的不过是件寻常差事。
恰在此时门被猛地推开,珠帘又是一阵乱响。
“杜娘子!玉萱姐姐!”玉蔻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她发髻微散,喘息急促:“不、不好了!安班主……安班主带着他手下那群胡姬,全、全走了!眼下……眼下怕是已出大门!”
杜熙微闻言,身形猛地一晃。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忽然抬手指着梁颂瑄厉声道:“此事全权交予她处置!人家自有通天的手段!不必再来烦我!”
说罢,她冷脸拂袖而去。
玉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当场,她手足无措地望着梁颂瑄,问:“玉、玉萱姐姐……眼下该如何是好?就快开宴了……”
梁颂瑄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然后才望向六神无主的玉蔻:“玉蔻,宝泉斋的俞掌柜可到了?”
玉蔻一愣,不解梁颂瑄此举意在何为。她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连忙点头:“到了到了!俞掌柜人就在后园水榭那边呢!”
“很好。”梁颂瑄只吐出这两个字,再无赘言。她急急朝门口奔去,伸手拨开那兀自晃荡不休的珠帘。
玉蔻见状慌忙跟上,追问道:“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梁颂瑄已行至门口,她没有回头:“走,咱们去见俞子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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