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方铭睿便再次拜谒苏老爷,并与其一同前往江府。
江府坐落在御州的西边,一处与陵安城接壤的边界。
虽已为新朝,但各地军阀摩擦不断,没有大张旗鼓地割据战乱,却也能轻易闻见火炮的硝烟。御州与陵安本是相毗邻,却归属于两大军派,边界地带极易滋生是非暂且不谈,两军对互通商品的关口把控得则更是严厉,这对于经商者来说是分外不利的事。然而江家却将府宅选址于此,乃是极为稀罕之事。
方铭睿叩了叩门,迎面开门的是位年过半百的长者,一身墨绿色缎制宽袍,目光如炬,他将身板挺得笔直,看起来并非是等闲之辈。
“今日登门拜访有些唐突,劳烦先生禀告你家少爷,就说苏府苏老先生和方家二少爷方铭睿有事要见他。”
那长者听后,提了提架在鼻梁上的金属细丝边框眼镜,定神打量了一番方铭睿,又侧目看了看苏老爷,捋了捋细密的胡子,轻笑了下,皮面上顿时陷露出好几条褶皱:“实在对不住二位,今日少爷去陵安城置办新进的货物了,约莫得过些时日回府。”
“好,那改日再来拜访,打扰老先生了。”
方铭睿退下江家门府的石阶,回来将长者的回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尚在轿内的苏老爷听。
“既是外出去往陵安城购置货物,莫非是已在筹备总督军的那笔订单了。” 苏老爷长叹一声,打发轿夫往回府的方向走去。
苏府内尚且是一派清幽静谧的景致。苏绫钰在后花园内的一方清池边漫步,有绿攸在一旁伴着,将些碾磨成的细碎饼屑徐徐洒进池子,惹得各色鲤鱼一一聚拢,溅起灵动的波澜。可苏绫钰却无心思顾及眼前的这等幽静清闲,只管将目光投向了东面市集处的袅袅青烟。
苏绫钰偷偷瞄了一眼母亲。此刻苏太太正在西厢房做着刺绣,她将近乎全部的精力都汇聚在一针一线的贯穿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动向。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呀?” 绿攸疑惑地跟了上去。
“嘘,” 苏绫钰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后花园的侧门,对着绿攸扑哧一笑,轻声细语道,“在家待久了会闷的,我带你去见识时下的市井风光。”
苏府的东边挨着的是整个御州城最阜盛的市集,古董玩物,珠翠罗绮,琳琅满目,着实令人目不暇接。
“小姐,我们这会可该回去了,太太会担心的。昨日老爷还在担心……” 绿攸只一晃神的功夫,便寻不见苏绫钰的踪影。
苏绫钰此刻正沿街走着,眼下的车水马龙,人烟气息,无不令年少的她流连忘返。形形色色的店铺簇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倏忽,她流转的目光被一家布置得别具格调的店铺所吸引。这家商铺门面不很大,但却十分敞亮,店内的陈设错落有致,有极简的江南风韵与西洋派的精致兼收并蓄的特色。
“这家商铺的老板定是位识大体、懂得贯穿中西文化的明眼人。” 苏绫钰一边暗自揣想着,一边轻轻抚弄着柜架上一件溢着流光的饰物,那是一只烙着掐丝金纹的景泰蓝镯子,沿边以晶莹的红宝石为点缀,镶着的是海棠花的图案。
“小姐,您真是好眼光,这是明朝景泰年间盛产的铜胎掐丝珐琅,工艺和原料皆是上乘,您戴着一定非常适合。” 店里的伙计打量了一眼苏绫钰,便殷勤主动地将镯子取来为她佩戴。
那镯子便像是从漫长的尘封中被唤醒了似的,在绫钰纤细的手腕上焕发了熠熠光彩。
“谁准许你擅自取出这镯子的!还不快将它摘下。” 倏尔,她的耳畔涌来一声低沉严苛的呵斥,闻着颇为冷峻,令她不禁起了寒意。
他瞪着那有些无辜的伙计,尔后将胸腔中呼啸的怒意极力遏止,侧身看了眼苏绫钰而说道:“真不好意思小姐,这只镯子乃是本店独有的镇店之宝,恕不能出售。”
她这才辨清了他的模样。挺拔的身材,一双剑眉横卧在那宽阔的额前,眉宇间俨然透着正义凛然的气概,气宇轩昂的,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只是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之上,一双眼瞳却如褪去剔透色泽的寒冰,深邃莫测。若不是他身着与那伙计相仿的的布衣,她大概竟会以为他是一位权贵人家的翩翩公子。
“哦不要紧的,我本是看这只镯子色泽妍丽,工艺精巧,想来定是颇有来历的非凡之物。” 苏绫钰的嘴角浮起一丝恬然的笑意,伸出手意欲将镯子取下,可谁料那镯子适才戴进去倒并不太费力,摘取时圈口却如骤缩了一般,颇有些难意。
年轻男子的目光不由地停驻了,那景泰蓝手镯在苏绫钰白皙纤长的手上被映衬得分外绚丽。眼前这位女子气质不俗,竟与年轻时候的那个她颇有些相似。他定了定神,似乎亦察觉到苏绫钰的难处,但兴许认为此时上前帮忙并不十分得体,便兀自伫立着。
她的手腕渐渐浮上了红痕。
而他正欲言,却恰巧被身后的一名伙计打断:“少爷,远叔说有要事相告,您需……”
他清了清嗓子,向那人使了下眼色,那人便像恍然大悟似的立刻改口:“掌柜,远叔说您需即刻回府。”
“实在不巧,我恰逢有要事处理,烦请小姐在此处宽坐,我稍后派人来帮小姐取出镯子。”
苏绫钰悻悻然点了点头。许是觉着有些难堪,便佯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店堂内四处逛逛,却是一回首望见了绿攸。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今日夫人邀请了一帮太太小姐来府上做客,为您接风洗尘,您还得提前回去梳洗打扮一番才是,” 绿攸攥紧了苏绫钰的衣袖,故作些娇嗔的姿态,“走吧,否则夫人知道小姐偷跑,又该责备绿攸了。”
苏绫钰仰首望了眼霭霭暮云,知晓天色渐沉,便同起初为她佩戴镯子的那伙计谈道:“实在抱歉,我不巧家中有急,可还未等到方才那位先生归来,可否明日来归还镯子?”
“这……” 那伙计确乎是有几分为难的样子。
“不如这样,” 她蹙了蹙眉,将胸前佩戴着的那枚珍珠翡翠胸针轻轻摘下,小心翼翼地捧到伙计眼前,“这是产自上世纪法国的饰物,倒不敢说攀得上这只镯子般珍贵,却也是费了不少工艺的,我暂且把它押在此处,明日午时我定会亲自送还镯子。”
那伙计伸手接过胸针,摩挲着,眼眉间流出几分诧异,便笑着爽快答应了。
苏绫钰徐徐迈出商铺,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门匾,上方写着:江墨铺行。
回到苏府,已是一派门庭若市的气象。苏太太正邀了茶庄赵太太、方家三姨太在里屋搓麻将,前庭里簇拥着一众小姐赏花闲谈,她们的打扮大都较为传统,仍旧保留着前朝的宽袍长袖,其间仅有几位身着新式旗袍。苏绫钰自小便对这些大户人家的往来交际毫无兴趣,加之她这三年身居他乡,所以更没有了融入的念头。
见苏绫钰依傍着潭边青石,只顾俯首抚弄着细长的柳叶,绿攸便好奇地问道:“小姐,那位范小姐的旗袍甚是好看,你为何不与她攀谈几句呢?还有那位赵小姐,她的发簪真是特别,像是什么稀有石头做的。”
苏绫钰听后有些忍俊不禁:“看那大抵是蓝宝石所制的吧,这些什么名贵宝石玉料与我何干呢?绿攸你要知道,这些大家族的宴会呀,可都是些你来我往的礼数,这些太太小姐们攀谈的皆是些无关轻重的家事,话语里也都透着争奇斗妍的心性。你看那位范小姐,一身孔雀蓝窄袖旗袍,样式和选色自是与众不同的,但她那目光却不安分地在一众小姐中跳跃,眼里透着傲气,这时候闲聊定是她展现自己这身旗袍的大好时机。”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呀,小姐你都是如何参透这些的?” 绿攸讪讪地笑了,却依然将视线停驻在众小姐身上。
苏绫钰没有开口,只是笑了,像是恍然间走了神,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离开 “江墨铺行”,他便箭步如飞回到江府。
“远叔,您说有急事召我回府,可是总督君庆生一事?”
“御承,你可算回来了。今日那苏易卿携方家少爷来府上,看来神色肃穆,定是为了订单一事。我称少爷去了陵安进货,便将他们打发去了,” 那长者捋了捋长须,思忖着,“你再日复一日地在店里耗下去,只怕日后定会生出乱子。”
江御承迈过门槛,落座在正厅的那把花梨木座椅上,将手搭在几案上,紧握拳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如此,那我们的计划就要早日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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