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官驿。
“他真的是这般说的?”
任谁也不会想到,被整个江南官场不错眼盯着的九皇子徒波谢绝外客闭门不出并不是忙着和心腹幕僚点灯熬油的商议对策,而是在练习箭术。
暮春时节天气虽已微微转暖,但还未停歇的寒风还是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冷意。
饶是如此,徒波仍是赤|裸着上身在院中张弓搭箭。而且从箭靶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和身上不断往下滴落的汗水来看,明显已经练了不短的时间。
在等顾涉回话的间隙,徒波又往弓上搭了一支箭,目不斜视,手臂平举,稳稳张开了弓,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
顾涉的反应却有些反常,仿若魂魄离体,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飞出的箭矢重重地扎在箭靶上发出“噔”的重响才猛然回神。
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咽口水,随后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看了一眼箭靶上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羽,紧接着就收回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复他的东主:“薛文龙的确是这般对属下说的。”
徒波低头看着往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先生如今声音都有些发飘,心中不由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薛文龙胆子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要知道自己现在可还是一个空头皇子呢,无权无势,以朝中诸公之见,纵然出宫开府顶多也就获封一个国公,要想混上王爵,多半要等新皇登基给诸兄弟加恩了。
可薛文龙不仅投靠了过来,还对自己身边的谋士直言不讳地说什么“对漕工的承诺日后再说”。
须知放眼四海,有底气将如此之事延于日后的,唯有坐在紫宸殿上的那个人,难怪把一直认为自己只有富贵王爷之志的顾先生给吓得不轻。
当然,徒波身为皇子,说自己从未对皇位有过觊觎这话是没有人会信的。
但与之等同的是,亦无人相信他有争夺皇位的实力。
便是他自己,这份志向也是在前不久有赤发老翁入梦,继而得薛宝钗献上良策,窥破心思后才破土萌芽,尚未对任何人说起。
这薛文龙纵然是烧冷灶,也烧得过于早了些。
这份胆识与魄力,可一点都不像以细谨闻名的薛舍人之后,反而有几分他姻亲贾家的风采。
一俟认定,便倾家相投。
当然,那也是前几代的贾家,至于现在的贾家,呵,不提也罢,徒增笑尔。
也不知这个薛文龙看上了本皇子哪一点。
徒波心中自嘲,同时也泛起了些许自得之意。毕竟无论出自何种动机,都代表着他徒波身上还有被人看重之点,不再是之前那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透明皇子了。
“顾先生,你认为薛文龙此人如何?”收回发散的思绪,徒波问向顾涉。
顾涉听着一声重过一声的箭矢入靶之音,心中叫苦,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可做谋士的就是这个命数,更别说他是徒波很早以前就延揽于麾下的谋士,彼此间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所以纵然他心中十分不情愿搅合到夺嫡这摊浑水中去,面上还是得老老实实给徒波输诚:“涉无意,唯殿下之命誓从。”
徒波心绪难平,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复。
笑笑后也就挥退了顾涉。不然再多说两句,顾涉这个老实人就要被吓出毛病来了。
遣走顾涉之后徒波自去了凉亭歇息,及至日暮西沉才有侍女小心翼翼地上前问询是否用膳,徒波这才觉察到一壶茶水自己是半口没喝,而是以指代笔蘸水在石桌上写了一个半时辰的字。
水痕依稀可辨,赫然是“黑衣宰相”这四个字!
薛文龙啊薛文龙,你是想做那使出了屠龙术的姚广孝吗?
九皇子徒波心中是怎样想的薛宝钗不知道,换句话说,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因为从始至终她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造成与九皇子同盟的既定事实,只要一旦形成这个事实,从龙之功就是板上钉钉,薛家亦可渡过当下这危如累卵的情势。
至于开罪三皇子与甄家这个江南坐地户的事,她没有多放在心上,反正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比二十年后更糟糕。
再者说前朝皇子夺嫡比如今可惨烈地多,今上都能脱颖而出,其后更是执掌紫宸四十年。
时至今日都未曾松懈半分,皇子与执掌一方地封疆大吏交好,今上绝不可能毫无反应,她怕是暂时等不到三皇子和甄家的报复了。
与之相比,怎么糊弄与自己家同气连枝的贾史王三家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毕竟自己此次所为,以小儿辈年少无知,擅作主张这个理由是完全行不通的。
若说背后没有父亲这个薛家的当家人首肯,怕是鬼都不会信。
薛宝钗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贾史两家好办,只要贾家最聪明,也是最知政堂诡谲的那个还在一门心思的求仙问药,炼丹烧汞,贾家就翻不起浪。
荣宁二公府的两个现任当家人一个比一个贪花好色,耽于玩乐。薛宝钗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主动去信告知,这两人会到五皇子主动疏远他们时才有所觉察。
当然,她不可能会这么做,这不合礼数。只是想让她在信中写的详细些也是不可能的。
遍观整个贾府,唯一有点麻烦的就是自己的姨丈贾政,不过也算不上太麻烦,毕竟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更何况自己这个姨丈学识与家世是成反比的,刻苦研读二十载,府中不知延请过多少名师硕儒,还是欲求一秀才功名而不可得。
须知童子试可是不糊名的,贾政学籍更是挂在金陵这个堪称贾家大本营的地方。
当时贾家可是一府两国公,备受今上信赖,若非文章差到一定地步,何以会让历任考官都宁可开罪荣宁二国公也不肯录取贾政惹来物议呢。
毕竟与贾政份数同辈的贾敬都没受什么磋磨就中了进士,贾敬的身份还是更容易招来物议的宁国公府承爵人。
其实有时候儿子不争气也不打紧,只要老子给力又能放宽心就成。
凭贾家两代人的守边抗敌,浴血奋战的打下的基业,只要子孙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少说还有三四代人可败。
可偏生先荣公是个想不开的,他深知自己早年因忙于征战对两个儿子疏于管教,导致两个儿子均是文不成武不就。
他又身有暗伤,不是长寿之人,没有长久庇佑儿子的底气。要想家族长盛不衰就得提前做准备。
长子好安排,再不济也有个爵位,纵然因才学所限未能通过鸿胪寺的诸科考核,不得承袭超品爵位,但一个高品的武职总是有的。
天下承平日久,边境久无战事,有长子承袭虚职顶立门户已然足够,还可减少皇家的猜忌,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次子就得好好谋划了,乱世后必然要治世,文官势大不可避免,要想朝堂之上还有贾家的声音,那家族里就必然得有个文官。
侄子虽好,终究比不得儿子亲近。
惜乎次子读书不成,走不得科举正途,只得另辟蹊径,循前朝恩荫旧例了。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彼此扶持想必也不会堕了荣国公一脉的声威。
至于今后,贾府拢共一十二房的族人,只要潜心向学,总会出几个争气的再振家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要是先荣公知道他的安排非但未让兄弟和睦,齐心戮力,反而让姨丈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借孝道之名欺凌兄长,堂而皇之的住进了荣禧堂会作何感想。
兄弟阋墙,也难怪不出三十年贾府不复八公领头羊的气象,沦落到要靠大姐姐一个女人撑起家门。
一朝恩宠丧尽,富贵荣华便如过眼烟云。
先荣公寄予厚望的小辈们,唯二出色的两个一个命舛早亡,至于另外一个,此时还不知道在哪个丫鬟那寻胭脂吃呢。
一念及此,薛宝钗不由有些恍然,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在梦中宝琴会说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纯属男子用来哄骗和束缚女子的话,巾帼何曾弱于须眉。
“海外女子就不需在家相夫教子,自有一片天地。若非爹爹时常携我出游,我还不知天地之宽。
“我也就罢了,自幼与梅家定亲。所长者不过诗词歌赋,小道尔。可姐姐你胸中韬略远胜男儿,拘于闺阁之内,何其可惜。”
她记得自己在梦中还训斥了宝琴一番,告诫她女子不可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免得为夫家所不喜,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
如今方知自己思想何其狭隘,天地何其宽广,教夫婿觅封侯,哪里比得上自己觅封侯庇护家人呢?经历过身世浮沉雨打萍才知道命系己手有多么可贵。
她已经想好了,给贾政的信中也只是略略提及自己联合漕帮运盐之事,当然,给出的理由是不忍生民受难,实现安邦定国的抱负。
贾政会信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薛宝钗太了解自己这个姨丈的性子了,说好听点叫方正,说难听点就是迂腐。
所以她算定了自己这个姨丈哪怕心有疑虑也不会回信质询。
退一万步说,就算贾政回信质询,她连林姑父都糊弄过了,也不差再糊弄贾政这个姨丈一次。
史家就更好办了,左右两家没有姻亲关系,就算不去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反正史家的两位当家人还比不上自己那个读腐了书的姨丈呢。
唯一难办的就是自己那个日后成为四大家族代表的舅舅王子腾。
对于自己的舅舅王子腾,薛宝钗的观感很复杂,四家今后三十年的富贵由他一肩担起,也是由他一手葬送。
九省都检点,何等煊赫的官位。可一旦站错了队,这就是裹着蜜糖的毒饵啊。
世人皆谓:“甥舅亲,心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
哪怕贵为皇家也不能免俗,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外戚干政绝对少不了舅舅的身影。
薛宝钗心知肚明自己目前绝对摆脱不了这层甥舅关系,而且若无王子腾目下在朝堂之中的烈火烹油的鼎沸之势,她当日哪怕是混进了林府也是要被赶将出来。
哪怕王子腾并不知道这事,但既然用外甥的身份得了好处,那她就得承这份情,维持这段关系。
眼下时局未定,也许是有机会将自己这个舅舅拉到九皇子一方来的。
得陇而复望蜀焉是人性的通病,薛宝钗亦未能免俗,尤其是身后还有名为家族兴亡的鞭子在后头抽着。
纵然现在已经上了船,没有了随时溺亡的风险,但她还想在船上坐稳一些。
与漕帮的联系方式只能让她在船上敬陪末座,可一旦加上自己这个京营节度使的舅舅,说不定能跃居前三。
既如此,这封问安的家信就要好好斟酌一番了……
开心吗?又诈尸了。
接下来一个月应该会更新勤快点(如果我没做到,就当我没说)
日常立flag日常倒的体制也是没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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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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