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昼夜不停的赶路,付出了跑死三匹马的代价之后,大腿内侧已经血肉模糊,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的薛宝钗终于赶到了位于杭州的金陵会馆。
若薛宝钗还是那个不谙世事,被父兄护在身后的小女孩,她说不得要趁着这个难得的出门机会好好观赏一下这座天下闻名的商会会馆,写出几首绝佳诗篇来赞美这湖光山色。
可是她不是了。
就算把那个长梦都算在内,她都从未感觉到压在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如此重。
哥哥死了,自己被迫成为了哥哥。母亲又有了身孕,那么父亲呢?自己能不能如梦中一般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呢?
这一路上薛宝钗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她除了祈祷上天多给父亲一点时间,发了疯般抽打身下的坐骑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终于到了。薛宝钗略定了定神,抬头看向会馆大门。很好,还没打起灵幡,也没听到哀乐。
父亲尚在人间,仅仅是这么想着,薛宝钗就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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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自从感觉到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之后就早早的打发家人回了金陵。
薛家偌大的家业,可他却只有薛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以他的商海浮沉多年的经历自然不难看出,自己的儿子是块朽木,将这家业交到他手中,莫说守成,不败光就是祖宗福荫深厚了。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儿子都十二岁了,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气,见到书就头疼,更别说账簿了。
如今这世间,莫说薛家这样的商贾人家,十二岁的少东家基本都拨着算盘开始管账了。
便是寻常农户人家,十二三岁订亲开始打理家业的都大有人在,唯有自己的儿子还懵懵懂懂。
薛家皇商的名头打出去威风,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家奴,抗风险的能力极弱。
圣意一旦有变,整个薛家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若非父亲当年高瞻远瞩,趁着圣眷在身,出了天价的聘礼为自己求娶到了王家的姑娘,借着姻亲关系上了宁荣二府的船,薛家如今是否还存在都在两可之间。
只是如今这风头又变了,今上垂垂老矣,眼看寿年不永。
膝下几个年长的皇子皆有过人之处,加上元后早逝,元子早夭,中宫空悬多年,无人能够站在绝对的制高点说自己稳操胜券。
最为年长的三皇子生母地位卑贱,五皇子生母在位分最高,代替皇后执掌六宫多年,因此五皇子也类同半个嫡子。至于六皇子,身上的赫赫战功就是他夺嫡的最大资本。
三个人彼此间相互不服气,都想成为那个克绍箕裘的人,于是斗得和乌眼鸡一般。
权利的滋味令人迷醉,而且当事人还是执掌天下多年的皇帝。近年来今上对立太子的态度越发暧昧。
但凡有大臣上疏议太子,轻则遭贬,重则身家性命不保,是以群臣皆闭口不言,只做不知。
而且今上一手权谋之术可谓炉火纯青,这几年三位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在朝中的势力居然保持了平衡之态,谁也奈何不了谁,朝政大事争论到最后还是要靠今上来裁定。
这种情况自然对今上是有利的,但是可就苦了下面这些官员了。
随着夺嫡之争逐渐白热化,许多先前还保持中立的人主动或被迫的站队。
薛家是皇商,又在江南富庶之地经营多年,说家底不殷实鬼都不会信。
薛明深知自己作为一个行走并发光的钱袋子,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作为江南护官符四大家族之末的丰年好大雪(薛),薛明知道自己的立场天然就在五皇子徒清这方。
但是从家族的私心来考虑,他不愿站到徒清那边。先不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等老生常谈的废话。只说薛明与这位五皇子的一面之缘,他就觉得此人不可投效。
鹰视狼顾,非人君之相。勇而无断,无雄主之气概。好大喜功,刻薄寡恩,气量狭小,过归于下,功揽于身,断不能执掌天下。
主君如此还且罢了,毕竟天下承平已久而非乱世,若是有忠臣良将辅佐,亦可使国家中兴。
但是他看围绕在五皇子身边的臣子、僚属也是越看越觉得不靠谱。
国朝定鼎之初,为犒赏功臣,高祖分封四王八公。
四王地位尊崇,等闲不会参与到夺嫡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中,于是八个公府便成了各方争相拉拢的目标。
近百年发展让这些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对下官官相护,对上互为奥援。
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世人多侧目视之,不敢宣诸于口。
但是身在其中的薛明清楚,这都是假象,仅仅是去年一年,自己的那个连襟贾政便打发人来了三次,前后借走了两万两银子。
足足两万两银子啊,这还只是在一年内向薛家借的。
须知前两代荣国公都是有大功于国家的人,哪怕后人们都不争气,让舅兄王子腾继承了两代荣公在军中的影响力,担任了京营节度使一职,成为四大家族官面上的人物。
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荣国公府仍是八个公府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
可就是这个执牛耳者,居然拉下了这么大的亏空,需要借债度日,内里已经虚耗成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荣国公府尚且如此,那些其他公府后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这些公府少爷之所以肯跟着徒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家道中落之势不可避免。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他们怎么甘心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变得穷困潦倒。
可惜家中又没有出挑的子弟,个个被养的好逸恶劳,脑满肠肥,文不成武不就。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祖上的荣光做一场豪赌,为五皇子徒清当马前卒摇旗呐喊,若是赢了,就又能醉生梦死几十年。
如此的主君,如此的臣属,搭伙做生意都会赔个血本无归,居然还想着荣登九五?
薛明是个皇商,除了身上披着的那层虎皮外,在本质上和其他商人一般无二。
明知是个赔钱货还想让他下注是不可能的。贾府在他眼中已经是一艘四处漏水的大船,内囊已经上来了,不如即使跳船逃生。
所以他偷偷联系上了一直对薛家财力有意的三皇子徒游,希望能把儿女所走的路铺得更平一些。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他所担心的事情也只剩下了一件,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在他故去之后按照已经划定的路线走呢?
薛明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八个字完全就是量身定做的。
自知大限将至的薛明之所以一直吊着一口气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能等到自己的儿子,对他面授机宜。
其实他更想把这番话说给女儿听,他相信聪慧的女儿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至少会比她的哥哥更明白。
可惜,宝钗是个女孩,再聪慧多智也只能养在闺阁之中。
一念至此,薛明就心中一痛,果然是他福薄,命中注定没有能继承家业的人。
大悲的他不得不侧身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就看到了手绢上刺目的红色。
他嗤笑一声,又仔细的擦了一圈唇,确定嘴上再无血迹残留之后便把手绢仔细的叠好,塞到了枕头下。
躺在床上,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燃烧的蜡烛一滴又一滴的淌下烛泪。
油尽灯枯,也不过如此吧。
只希望蟠儿早些来,不然爹就要见不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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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两头,却说薛宝钗骑在马上,只觉眼前一黑,随后便是天旋地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再标准不过的滚鞍下马。
众人见状大惊,连忙围了过来,尤其是那几个奉了薛明之命在门口等大爷来的小厮,更是哭腔都吓了出来:“大爷!”
有那悲观的随从已经想到:“眼瞧着老爷是不成了,大爷也是这般模样,莫非是天要亡咱家?”
幸好薛宝钗只是因为连日赶路而气血不足,被灌了一碗水后就幽幽转醒。
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就往会馆中跑,速度之快连提着灯笼给她照明的小厮都撵不上她,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刚昏厥过的人。
没让任何人带路,薛宝钗就循着梦中的印象直接撞进了那间药味最浓郁的屋子。
“父亲”,望着那个单薄瘦削,只剩下的一把骨头,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身形,薛宝钗的眼中立刻盈满了泪水,直直跪了下来。
薛宝钗对病重的父亲其实是缺乏记忆的,在梦中,父亲总是在撑着病体交代哥哥一些事情,母亲侍药,而她则是被父亲用一句宝钗还小,就少过来些,莫要过了病气给她。
薛明正望着烛火百无聊赖,就听见了门被撞开的声音,扭头一看却是一个满身尘土,发冠都歪斜的少年直接跪在了门口,口称父亲。
虽然瘦了一大圈,皮肤也黑了些,但不是他的长子薛蟠又是哪个?
原来蟠儿是如此担心我,不过还是有欠稳重了。心中如饮蜜般的老父亲薛明还是下意识的挑了“儿子”的错处。
望着蜂拥而至,个个都上气不接下气的下人,薛明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先下去。蟠儿这副样子要是看到的人多了,以后在商行里就没威信了。
下人们也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下去,把这片空间留给了父子二人。
薛家人口简单,子嗣稀少,兼是商贾之家,虽然富贵,私下相处却无其他人家那般多规矩,于是薛明如以往那般对跪在地上的“儿子”摆了摆手:“蟠儿,到这来。”
出乎他的意料,从来都是个野马性的儿子居然没直接凑过来,而是直接膝行到据床前半丈处,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儿风尘在身,不便近前,就在此处听父亲大人训示吧。”
薛宝钗在说话的时候竭力忍住自己的哭腔,父亲已经这般了,绝不能让他再为自己操心了。
薛明讶异于儿子突然转了性,奇怪之下也未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稍稍转动了身体,看着一脸风霜之色,眼眶还红红的儿子。
“怎么了?”薛明放缓了语气。
“无事。”薛宝钗垂着头,咬着下唇,只觉得嘴涩得厉害,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无事就先去洗漱一番,去去风尘。”儿子实在是太过反常,薛明觉得自己也需要时间缓一缓,问一问情况。
三刻钟后,洗去满身风尘的薛宝钗正在床前侍疾,顺便说出了自己想了一路才想出的说辞:“路上遇到了劫道的,母亲受了惊吓,险些见红。为保万全,儿让妹妹陪着母亲找了个镇甸先住下。儿已修书一封让全忠带回去了,想来不久后就会有人接母亲回去。”
薛宝钗吹着汤匙中的药,语速并不快。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七分真三分假的事实,给母亲腹中的孩子过了明路,不会背上野种的骂名,并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
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刑”。
毕竟看情况,是绝不能再给父亲增添忧愁了,母亲和母亲腹中尚未出世的弟妹却需要她来保护。这些,是薛宝钗这个身份做不到的,只有用薛蟠这个身份能做到。
薛明看着平静地“儿子”,心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儿子果然是出息了,居然有胆子骗自己了。
只是还是稚嫩了些,不知道家里是靠什么发家的。
薛家以一介布衣成为首屈一指的皇商,可不仅仅是运气好。
高祖于微末起兵诛暴时,便是当时薛家当时的族长率举族投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扮作商贾行刺探军情之事,逐渐构建起了一个严密的情报系统。
高祖崩后,为表忠心,家中才把情报系统交了出去,这个系统如今掌握在今上在江南的两大心腹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和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手中。
可就算把情报系统交了出去,也绝不代表着他就成了聋子瞎子。至少,自家的事情一清二楚还是不难做到的。
实际上在薛宝钗还在洗漱时候他就闻悉了“爱女”身亡的消息,也知道妻子悲痛以至晕厥。把这一切联系起来他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儿子性情大变了。
自幼亲善的同胞幼妹惨死,饶是再没心没肺,也难免悲伤,突然开窍也是说得通的。
薛明心中亦痛,他是最宠女儿的,读书习字都是手把手的教。只是他是做父亲的,在理解了“儿子”这么做事不想让他痛心之后,也得装出一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模样,不想再刺激儿子。
只是儿子这番变化,福焉?祸焉?
不过“他”既然胆子大到敢欺瞒自己,家中的情报网交给他也是可以的。
这等利器,会割伤庸人的手,引来灾祸,是以薛明原是这几天就安排解散。
不过看了儿子今天的表现,他突然觉得可以交给儿子试一试,说不定可以成为一把锋利的刀。
这样就算将来三皇子怪罪下来,也有更多的周旋余地。
薛明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胆子大了,没想到他“儿子”的胆子比他大十倍不止。
喝完药后,薛明靠在软垫上休息着,就见到自己的儿子又一次跪了下来,连称呼都变了:“老爷,儿有一事相求。”
薛明眉头微蹙,凝神盯了腰板挺直、神情坚毅的薛宝钗好一会之后才低声说道:“何必行此大礼,你我父子,有何话不可说?”
接下来薛明觉得自己儿子的举动越发怪了,先是屏退了房中所有人,然后亲自去关了门,又回到原处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老爷容禀,儿有一个想法……”
然后就不说了,只是从怀中摸出那个封泥不存的细竹筒,举过头顶。
薛明不是傻子,只见到了那个竹筒就明白了薛宝钗想做什么。眉头夹在一起良久后才松开,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选谁?“
“九皇子,徒波。”
这章本来是昨天就该更的,但是写了一遍不满意,一气之下全给删了……
今天这章感觉还行,就是写得时候腮帮子疼,屡次向想摔键盘……
红楼真滴是难写,尤其是写外朝。
我怎么就信了姬友的邪,挥锹开了这么个深坑呢……
她现在看得可开心了,只有我哼哼哧哧填坑,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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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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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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