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卷 抱羞惭王氏愧致祸 消祸患太君诚祷天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薛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

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

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

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

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

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

主上甚是悯恤,不忍加罪,着加恩代弟职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贾珍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

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

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

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贾珍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

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儿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凤姐儿病在垂危,一时悲痛。

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天性喜静,不惯热闹,所以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

我问你: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

贾琏跪下说道:”儿子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赖大,林之孝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

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

这些放出去的帐,实在连儿子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赖大才知道。”

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二叔三叔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叹气连连的想道:”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

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只革世职,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

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

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他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

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兄弟子侄,所以至此。”

有的说:”我久知令弟二老爷行事不妥,三老爷更加骄纵。如今闹出事来,倒带累了老爷。”

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三得罪朋友,何至如此。”

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

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你们二老爷在外任的所为,那外头的风声很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如今你该提防些这些奴才们呀。眼下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有奴才生事,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

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真要是奴才在外造谣生事,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

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贾政听了点头。

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二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老爷身上还的。”

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

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

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舍弟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

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霍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二老爷和三老爷吃不住。”

众人都道:”大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儿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儿现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

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兄弟和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二位叔叔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儿哭泣呢。贾琏走近旁边,见凤姐儿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

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

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

凤姐儿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

凤姐儿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

我恍惚听得那边三老爷的事说是调戏良民妻子,不从逼死,有个姓袁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大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么活?我要即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

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儿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

素来最疼凤姐儿,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

贾赦贾珍这两处,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贾母便命薛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指出房子一所让尤夫人、蓉儿媳妇二人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

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帐房内开销,俱照从前每人月例之数。

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帐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况又多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

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舅妈家已败,薛继隆已死,余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

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地亩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夫人等日夜啼哭,凤姐儿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

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

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

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

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

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

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

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琥珀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薛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

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薛夫人哭得更痛。

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嬉戏,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他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

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

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

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

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大老爷是不怕的了。

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

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

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

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

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

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

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

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云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贾珍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

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帐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南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

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

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

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

如今二老爷与三老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

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前年鲍二与周瑞的干儿子打架,三老爷恼了,同琏大爷商量,就销了名子,撵了出去。

后来鲍二的女人哭着求琏大爷,才又留了他,只是没上名字,看他老实不老实的意思,若再生事,即撵出永不使用。老爷数年不管家事,那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奴才还有奴才呢。”

贾政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

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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