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正商议间,忽闻廊下鹦哥扑棱棱振翅,连声唤道:"宝二爷来也!"黛玉闻言,忙将手中鲛绡帕子往眼角一掖,对镜略整了整云鬓,紫鹃早打起湘妃竹帘。但见宝玉穿着月白交领箭袖衫,腰间松花汗巾犹带着沁芳亭的柳絮,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碧纱橱。
众人见他来了,倒像得了救星似的。宝玉先觑着黛玉面色,但见那芙蓉面上虽薄施脂粉,却遮不住泪渍微晕,恰似露洗芍药、烟笼海棠。不觉心口一热,上前作揖道:"好妹妹,适才在怡红院听得雪雁说这里有事,急得我连茶盏都摔了,这会子可好些不曾?"黛玉偏过脸去,纤指绕着帕子上的缠枝纹,低声道:"原是我们林家祖茔的官司,何苦又带累你..."
话未说完,探春早接话道:"二哥哥来得正好。林姐姐这里正为着扬州来的书信发愁,那些个刁奴仗着天高皇帝远,竟要算计姑父留下的田产。"宝玉听了,竟顾不得规矩,一撩袍角坐在黛玉绣墩旁,急道:"这话糊涂!妹妹的事便是大观园的事,岂有袖手之理?"说着便要唤茗烟备马,立时往扬州去。
黛玉忙扯住他衣袖,含泪道:"你这莽撞性子何时能改?"便将那起子豪奴如何勾结官府,如何伪造地契等事细细道来。宝玉听至紧要处,两道墨眉绞作春山蹙,忽以拳击掌道:"有了!明日且让琏二哥修书与应天府王大人,他原是林姑父门生。再着老烟悄悄南下,他老子娘在扬州开着当铺,必能探得虚实。"
探春拊掌笑道:"到底是二哥哥,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妙极!"宝钗亦点头道:"可再请凤姐姐从府里挑几个积年的老嬷嬷,只说给林妹妹送冬衣,实则暗藏账册。"黛玉闻言,泪珠儿早滚下来,偏又强笑道:"难为你们这般费心..."话音未落,忽觉喉间腥甜,忙以帕子掩住。紫鹃见状,眼圈又红了半边。
宝玉正欲宽慰,忽见窗外竹影摇曳,忙起身将绿纱窗屉放下,轻声道:"妹妹且宽心,我这就去寻琏二哥商议。老祖宗前日赏的暹罗贡燕,已让袭人炖在风炉上,稍时便送来。"黛玉待要推辞,宝玉早一径风似的去了,唯余帘外玉罄叮咚,混着药香袅袅。
却说荣庆堂内檀香袅绕,贾母正倚着金钱蟒引枕与王夫人说古记,忽见琥珀慌慌张张掀帘而入,将林家产业遭人图谋之事细细禀来。贾母手中佛珠"咔嗒"一声落在填漆炕几上,急得直捶引枕道:"我的玉儿本就如风中柳絮,那些黑心肝的还要作践她!"慌得鸳鸯忙上前抚背,又听贾母颤声道:"快!快接我的玉儿来!"
且说鸳鸯领命往潇湘馆去,方转过翠嶂,恰见几竿湘妃竹簌簌摇动,青石径上苔痕犹湿。正待疾行,不妨月洞门里闪出个绛红身影,直撞得她手中缠枝莲纹食盒险些倾翻。定睛看时,却是宝玉捧着个掐丝珐琅暖炉,襟前还沾着芍药花瓣。
"好姐姐这般星火急,莫非凤丫头又摆螃蟹宴了?"宝玉笑着打躬作揖。鸳鸯气得跺脚:"二爷还混说!老太太为林姑娘家的事急得心口疼,这会子传得紧呢。"话音未落,探春带着侍书从凹晶馆方向走来,见这光景忙问端的。鸳鸯三言两语交代了,探春沉吟道:"此事关乎林姐姐身家性命,鸳鸯姐姐千万周全些..."话未说完,早听得潇湘馆内传来黛玉呛咳声。
紫鹃已扶着黛玉迎出来,但见那弱柳般的身子裹着月白绫子斗篷,鬓角簪的素银蝴蝶随着咳嗽轻颤。鸳鸯鼻头一酸,忙上前搀住道:"姑娘仔细脚下青苔。"一行人来至荣庆堂,刚掀开猩猩毡帘,便闻贾母带着哭音唤:"我的心肝肉儿!"
黛玉方要行礼,早被贾母揽入怀中。但见老人家戴着翡翠眉勒的额角沁着汗,秋香色万字纹褙子前襟沾着泪渍,颤巍巍的手摸着黛玉脸庞道:"我的儿,怎的又清减了这许多?"黛玉强笑道:"外祖母..."四字未出口,泪珠儿早滚落在贾母手上的老坑翡翠镯上。
王夫人忙劝道:"老太太仔细伤心。"邢夫人亦凑趣道:"林姑娘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贾母却搂紧黛玉,对众人道:"你们哪里知道!敏儿去时..."话到此处哽咽难言,满屋鸦雀无声,唯闻西洋金自鸣钟咔嗒作响。
忽见贾母拭泪正色道:"琏儿呢?"话音未落,贾琏早在外间候着,听得传唤,忙整了整石青缂丝褂子进来。贾母厉声道:"你林姑父在世时待你如何?如今他坟土未干,就有人欺他孤女!明日你便启程往扬州去,该查的查,该办的办,若短了玉儿一文钱..."说着竟咳起来,慌得宝玉忙捧过参汤。
贾琏躬身应道:"老祖宗教训得是。孙儿已打点好行李,扬州知府原是咱们老爷同年,应天府里也有几位世交..."贾母打断道:"休要卖弄这些官场文章!只问你,可能护得玉儿周全?"贾琏指天誓日,又呈上几本蓝皮账册。贾母却不看,只拉着黛玉的手放在账册上叹道:"好孩子,这些原该是你母亲..."一语未了,老泪纵横如断线珍珠。
窗外忽起秋风,卷得廊下鹦鹉扑棱棱乱叫:"姑娘添衣!姑娘添衣!"宝玉忙使眼色让袭人取来雀金裘,探春早命侍书端来枇杷膏。满屋子人围着黛玉转,倒把那愁云惨雾冲淡了几分。正是:侯门深院护娇蕊,世路险巇叹飘萍。
【金陵旧梦】第二十三回贾公子扬帆理盐政林孤孽设局窃家私
话说贾琏这日领了贾母钧命,自荣国府角门乘了青骢马,带着两个长随和三个小厮
星夜往扬州去了。正是仲春时节,两岸桃花灼灼,怎奈他心如火焚,竟无半点赏玩之意。那扬州城本是个烟花锦绣地,自林如海仙逝后,倒似蒙了层阴霾,连瘦西湖的垂柳都透着三分颓唐。
贾琏甫一登岸,便见林府老管家林忠早在码头候着。那老仆眼窝深陷,颤巍巍递上一本蓝皮账簿:"二爷可算来了!自打老爷西去,府里便似遭了瘟,白日里走马灯似的来认亲,夜里又有贼人翻墙掘地..."话音未落,贾琏已瞥见远处茶寮几个泼皮正朝这边张望,腰间鼓鼓囊囊似藏凶器。
当夜宿在盐运使衙署东厢,贾琏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残月如钩,忽闻墙根下窸窣有声,忙推开雕花窗棂,却见个蓬头小儿往墙缝塞纸条。展开看时,歪歪扭扭写着:"城西玉皇观后巷,吴二知道根由。"
次日清晨,贾琏换了身素缎直裰,往城隍庙前撒漫使钱。果然有个穿油绿绸衫的闲汉凑上前来:"这位爷好面善,莫不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贾琏会意,将腰间玉佩解下递去:"听闻此地有出好戏,还望指点迷津。"那泼皮将玉佩对着日光细看,忽冷笑道:"林大善人尸骨未寒,倒叫野鹊占了梧桐枝!那唤作林峰的,本是应天府衙里当过门子的。后来跟着军粮官往塞外押运粮草,竟在死人堆里扒出个金印,这才得了赦书返乡。如今不知怎的攀上金陵王家远亲,又买通林家几个老仆,竟在祠堂里演了出滴血认亲的荒唐戏。”
贾琏听罢,气得将折扇往案上重重一拍:"好个秃驴还俗的腌臜货!林姑父何等清贵人物,岂容这等鼠辈玷辱?"
(按曹雪芹笔法润色)
却说贾琏在扬州暗使人探听林峰底细,果得了些首尾。当下修就密札,用蜡封了,唤来心腹小厮昭儿道:"速将此书送与你二奶奶,只说'京中耳目最灵,若有那起子夤夜投帖的、门上递话的,务必留神查访'。"昭儿领命,飞马而去不提。
林峰这厢却不知收敛,整日在瘦西湖畔酒楼上宴请泼皮,将那伪造的族谱并些假古董摆弄得叮当响。又使钱雇了十数个市井闲汉,专在茶寮瓦舍里散些"林家嫡子流落江湖"、"贾府欺孤女谋家产"的谣言。不几日,扬州城里便如滚油泼水,沸反盈天。
贾琏闻得此信,却不慌不忙,先使人在各处城门口张贴告示,上书"荣国府为表小姐主持公道,凡有知晓林家旧事者,俱可来告"。又命人抬了八抬朱漆礼盒,往林如海故交程御史、李翰林府上走动。这些老臣念及当年同窗之谊,又见贾府声势,皆拍案道:"林公清名岂容玷污!"遂各修书与扬州官员。
待诸事齐备,贾琏方换了素服,带着二十余口檀木箱笼,浩浩荡荡往府衙递状。那扬州太守应天德原是个老于世故的,见箱笼里俱是泛黄旧档、泛红血书,又有当朝三品大员的私函,忙请出刑名师爷甄士隐共议。这甄师爷生得五短身材,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当即将状纸细细推敲。
至升堂日,府衙前早围得铁桶相似。卖糖葫芦的、摇拨浪鼓的,连对街绸缎庄的伙计都攀在窗棂上张望。忽听得惊堂木"啪"地一响,三班衙役齐喝"威——武——",那应太守蟒袍玉带,端坐如松。甄师爷手持状纸,趋步上前,将林峰伪造的籍贯文书、收买无赖的银票并十几个证人供词一一呈上,朗声道:"此獠冒认官亲,罪证确凿。更有密信为凭,实系盐商程百万指使,欲谋林家百万家私。"
话音未落,却见林峰脱去外袍,露出内里粗麻孝衣,膝行至堂前哭诉:"青天大老爷明鉴!小的生母原是林家浣衣婢,因主母善妒,生产当夜便被赶出府门..."说着从怀中掏出半块残玉,正是林家族徽样式,"此乃先父临终所赠..."又唤出两个婆子,自称当年接生稳婆,说得有鼻子有眼。
正乱着,忽见衙役带上个穿藕色比甲的丫鬟,正是林府旧仆春燕。那春燕抖若筛糠,伏地道:"奴婢...奴婢曾见老爷醉后与侍婢小翠..."话未说完,甄师爷已戟指怒喝:"好个吃里扒外的贱婢!林公与贾夫人举案齐眉,当年圣上亲赐'德配孟光'匾额,岂容尔等污蔑!"春燕闻言,霎时面如金纸,瘫软在地。
又有门房张贵上堂作证,支吾道:"小的...小的确曾送婴儿出府..."甄师爷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张泛黄卖身契:"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你二十年前因赌钱被逐,何来送子之说?"张贵顿时磕头如捣蒜,连称"小的糊涂"。
堂上应太守冷眼旁观,见林峰虽跪着,眼角却斜睨众人,嘴角噙着丝冷笑。忽想起昨夜程府送来密函,内有"盐课亏空"四字,不禁暗叹:"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玉碎江南》
栊翠庵的晨钟撞碎了最后一片残雪。妙玉跪在蒲团上,檀香氤氲中,木鱼声像青苔漫上古钟般幽寂。忽有寒鸦掠过窗棂,衔来一纸密信,惊破满室禅烟。
佛珠在指尖突然绷断,玛瑙珠子滚落阶前,叮叮咚咚叩响尘封二十年的往事。那年姑苏城杏花微雨,母亲咽气前攥着半块双鱼玉佩,血沫浸透的遗言里藏着林氏祠堂的秘辛。妙玉闭目合十,却见青灯幻作黛玉含泪的眉眼,案上《金刚经》字字沁出血痕。
"师父,该添灯油了。"侍儿话音未落,却见素来端严的妙玉师姑倏然起身,玄色袈裟扫落经卷,佛珠碾碎一地残阳。山门外三十六级石阶漫成千里烟波,她摘下观音兜的刹那,十三年清修化作鬓间霜雪。
扬州官道上的车辙碾着春泥,芒鞋踏破三十六驿。骤雨打湿菩提叶般的衲衣,她蜷在破庙残垣下,就着漏雨吞咽冷硬的炊饼。忽有夜枭凄鸣,恍惚见得黛玉独坐潇湘馆,案头药盏蒸腾着将熄的雾气。妙玉摸出贴身藏着的双鱼佩,断裂处新缠的丝线勒进掌心,渗出点点红梅。
寅夜渡河时,纤绳在掌心磨出深可见骨的血痕。艄公的灯笼映着江心碎月,她忽然忆起那年大雪,黛玉踏着猩猩毡斗篷来讨红梅。自己递过花枝时,那冰凉的指尖,原是同脉的血温。
林府朱门将启的刹那,晨雾里传来木鱼清响。妙玉拂去衣上风尘,将半生禅意凝作眉间朱砂。青石板上步步生莲,却不是通往西方极乐,而是踏碎满城烟雨,去续写一册浸透血泪的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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