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只见琬玉带着半夏款款而入。

她瞥见屋内光景,心下已明白□□,先恭谨向王夫人请了安,又转向宝玉:“老太太打发我来问二爷,前儿借的那本《两都赋》可阅毕了?三妹妹等着瞧呢。”

宝玉抬头见是琬玉,如同见了救命菩萨,嘴唇翕动,面上青白交错,竟吐不出一个字。

王夫人道:“玉儿来得正好!你倒评评理,这等没王法的奴才,该如何处置?”

琬玉敛衽正色,缓缓道:“太太息雷霆之怒。金钏儿姐姐素日为人周详,今日恐是一时糊涂失于检点。奴才犯过,罚是该当的,然若张扬开去,人只道太太苛待旧仆,反倒不美。二爷素日爱惜名声,倘被外头以讹传讹,编排些污糟话,岂不更难听?”

凤姐听罢,忙接口道:“大姑娘真真是明镜一般!依我看,不如且降她去后院浆洗洒扫,一则使她自省其过,二则也显太太仁厚。待其悔改,再看后效。”

王夫人沉吟道:“仍在府里?”

琬玉浅笑道:“后院远离内帷,等闲也难见主子面。况只说是她当差疏忽,略施薄惩,不过三两个月功夫。期满之后,她若知悔,太太再行发落;她若仍不悛改,那时再做道理,旁人亦无闲话。若此刻强撵出去,倒显得二爷轻狂,连累府里清誉,反为不美。”

一席话,直说到王夫人心坎里。她本最顾惜宝玉名声,又恐落人口实,听琬玉此论,既全了体面,又给了台阶,便顺水推舟道:“既如此,就依你们。周瑞家的,去传话:金钏儿降为三等粗使,在后院洒扫庭院三个月,以观后效!若再敢躲懒生事,定不轻饶!”

周瑞家的领命而去。

宝玉心下一松,偷眼觑向琬玉,递去感激一瞥。

琬玉恍若未见,只向王夫人道:“时气炎热,太太莫为奴才气坏了贵体。小厨房煨了冰糖莲子羹,稍后送来给太太消暑解烦。”

王夫人面色稍霁,点头道:“还是你懂事。宝玉,随你姐姐去罢,好生思过!”

宝玉如蒙大赦,忙跟着琬玉退出。

至廊庑之下,宝玉方低声道:“方才…多谢姐姐周全。”

琬玉驻足,眸光清冷看向他:“二爷日后也当自重些。金钏儿是太太身边的人,你那般胡闹,岂非置她于烈火烹油之地?今日侥幸,若真逼出人命,你心下何安?”

宝玉被她点破,面红耳赤,嗫嚅道:“姐姐教训的是…再不敢了。”

琬玉这才转身,携了半夏往潇湘馆去,心中暗忖:金钏儿这条命,总算是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原来琬玉适才正从太太院外经过,恰撞见周瑞家的扯了泪人儿般的金钏儿往外走,心知必是宝玉惹出的那桩祸事到了头,虽知他活该吃些苦头,却也不忍看金钏儿因此命赴黄泉,才急中生智,嘱周瑞家的稍待,自己抢步入内陈情。

后院僻静处,金钏儿正坐在冰凉石阶上抽噎,忽见周瑞家的回转,传话说只罚做粗使,不必撵出,一时愣住,随即泪如雨下,却是劫后余生的感激。

她心下虽猜度必有贵人进言,却不知是哪位主子的再造之恩。

暮色四合,荣府内苑灯笼次第燃亮,昏黄光晕筛过藤萝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幽影。

王夫人房中灯烛也燃起了。周瑞家的捧着一盅莲子羹进去,见太太正翻看账簿,神色已平和如常,便赔笑道:“太太洪恩,金钏儿在后头抱着扫帚哭呢,说往后定洗心革面。”

王夫人“嗯”了一声,执起银匙:“由她哭去,做活便好。此事就此揭过,休再提起。”

心中却想着琬玉应对得体,稳重明理,倒比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孽障强出百倍。

潇湘馆内,黛玉正临摹碑帖,见琬玉归来,搁笔问道:“听闻你去了太太上房,可又是何事?”

琬玉落座呷了口茶,将前情说了,末了道:“所幸大事化小,只委屈了金钏儿。”

黛玉轻叹一声,墨笔在砚边一顿:“姐姐终日替人劳神费心。”

琬玉淡然一笑:“积善惜福罢了,但望她经此一劫,自知进退。”

窗外蝉鸣渐歇,一缕银辉穿牖而入,正落在案头素笺之上,映得那新墨写就的“平安”二字,格外沉静分明。

却说那日宝玉自王夫人房内退出,脚底虚浮,恍如踩在云端。

廊外日头白晃晃悬着,他却通体生寒,一路神思恍惚行至大观园。过了沁芳闸桥,骤见水面浮着几瓣凋萎荷盖,恰似金钏儿当日含泪之容,心中愈发如堵了块垒,索性寻了块临溪青石坐下,怔怔然对着流水出神。

痴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天际忽滚过一阵闷雷,顷刻便是狂风乍起,将两岸垂柳抽得枝桠狂舞,细长柳丝拂面生疼。

宝玉浑然未觉,直至豆大雨点砸落额角,方才惊回。

举目四望,水亭轩榭皆在远处,只得抱头往怡红院疾奔。未及半程,已淋得如雨淋鸡雏,发髻散乱,锦袍沉甸甸滴着水线。

好容易奔至怡红院门首,抬手拍门,半晌竟无人应。墙内笑语喧哗,似有麝月、秋纹斗嘴之声,夹杂着撕扯绡帛的脆响。原是明日端阳节至,买来的小戏子宝官、玉官正与袭人等在游廊上顽笑,因雨阻了去路,阖了院门顽耍。

宝玉本自懊丧憋闷,叫门半日不开,此刻更如火上浇油,一股无名业火直透囟门,满心想着定要将开门的小丫头踹个趔趄。

正躁怒间,门“吱呀”开了一隙,袭人探头见是他这般狼狈模样,惊得忙敞开:“二爷怎的淋成这样?快……”话未落音,竟结结实实挨了宝玉窝心一脚!

“嗳哟!”袭人一声痛呼,脸色霎时惨白如纸,捂着肋下软倒在地。

“作死的小……”宝玉定睛一看是袭人,唬得魂飞天外,怒气顿消,忙俯身搀扶,“怎么是你?踢伤哪里了?”

麝月、秋纹等听见声响奔出,见状手忙脚乱:“快取干衣来!袭人姐姐这是怎么了?”

袭人痛得齿关紧咬,羞愤交加,又恐宝玉受责,强撑着直起身:“不妨事……二爷快换衣裳是正经,恐凉气侵了身子。”

宝玉被众丫鬟簇拥入内更衣,心内七上八下。

待换了月白绫袄出来,见袭人兀自立在廊下,面无人色,急道:“究竟如何?给我瞧瞧伤处。”

便要揭她衣襟。袭人忙侧身避开,强笑道:“真无碍,二爷莫听她们虚张声势。”

岂料夜间安寝,袭人辗转间肋下骤起钻心剧痛,咳呛不止。至三更天,猛觉喉头腥甜,竟呛出一口殷红来!

她心下一沉,暗道不好——此事若惊动老太太、太太,宝玉必受严责。

麝月吓得直哭:“这……这可怎生是好?回了太太罢?”

袭人喘息道:“万万声张不得……你悄悄去潇湘馆,寻林大姑娘的半夏……只说我略感风寒,烦请齐嬷嬷来瞧瞧。”

麝月知那齐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通晓医理,忙披衣冒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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