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原本贾琏并不是很看得上林家。
勋贵子弟看人先看爵位嘛,林如海只要没有袭列侯之爵,在贾琏眼中便自然先低一等,再加上荣国府不知是什么毛病,派去接黛玉的不过是几个三等仆妇,一副这样就能让林家纳头便拜的样子,自然让贾琏再看低了林家三分,再考虑到贾敏死了,没了当家主母,保不齐林家有多乱呢。
但到了林府之后,贾琏才意识到情况好像不太对。
先说,林如海很是尽了东道主的职责,说贾环是必要在林家常住的,就是贾琏,林如海也觉得难得来一回,多在江南玩上几日才是正经。
便让贾琏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倒也不是林家如何奢华——林家前衙后宅,青砖白瓦,乍一看不过是个普通官宅,无非是园子精巧秀致了些,确实也一步一景,但江南园林都这样,不足为奇。
奇的是林家的规矩。
贾琏都没看到有什么人在上蹿下跳的督促,但林府就是莫名其妙的有秩序,上夜时没有人开赌局,门房上没有人颐指气使,采买的账目都很清晰,厨房难免有损耗但比贾家的开支少到不知哪里去了,平日在府里逛着,奴仆们俱各司其职,无一人游手好闲,一道菜送到了主人手里,里头都用了什么材料,经了多少人的手,一切清楚明确,有据可查。
所以,林家的仆人都不扯皮的!
一个活儿是谁的就是谁的,该扫地的绝不会去除草,该打水的也没有贸然进入屋子给主人端茶,贾府里现是王熙凤管家,贾琏冷眼看着,一天少说也要有一二时辰和下头的人扯皮对账,但林家没有。
林如海一天忙于公事,黛玉也在林如海书房里待着看林如海指定的书,偶尔也帮林如海处理些公务,林如海确实有几个姨娘,但从来管家们也不去找姨娘们回事儿,整得和规则怪谈似的,每个人都分外遵守规则,没有主人看着也能自行运转。
贾琏不好意思请教小表妹,便只好去问林如海。
林如海拈须微笑:“一向我都不管这些事,俱是黛玉在开发。”
贾琏都不可置信:“可侄儿看黛玉,一天到晚似乎也没有花什么时间在管家上啊。”
林如海:“那就得问黛玉了。”
问黛玉,小姑娘手头拿着一本书在看,抬头看贾琏,露出了小姑娘那可可爱爱的笑容:“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表哥以为如何?”
表哥都羞于承认自己没什么文化其实没太听懂。
这也就罢了,一定要找补点回来的话,贾家大而林家小,贾家那一堆主子自己都明争暗斗,仆人焉得不斗?林家林如海和黛玉有啥好斗的,他们一条心,仆人自然不敢弄鬼。
可让贾琏瞠目结舌的还有,贾环的教育。
贾环在荣国府里的形象一直不咋地,慌脚鸡似的,上不得高台盘是固有印象,书是读不进去一点,一天只知道淘气。
但在林家,贾琏去看过贾环读书。
贾环!
在读书!
摇头晃脑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那一副少年儿童努力学习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在荣国府时的形容猥琐,嗫嗫如如。
贾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等贾环下学了,贾琏赶紧上去,无比想打听打听林家是给你喂了什么**药你都不像你了。
见到荣国府旧人,贾环多少还是露出了点往日情状,但养移体居易气,大概是书香门第呆久了肚子里也会了点诗词,显然是没有在荣国府时那么小冻猫子般的模样了,还给琏二哥哥推荐:“二哥哥要是无事也来听先生上两堂课,可有意思了。”
贾琏心说哪儿啊,我一个成年人去听先生给你上千字文,我不要面子的吗?
第二天还是老老实实去了。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贾琏小时候在贾家的族学上课,贾代儒向来混日子,常干那种给孩子们布置一篇功课就自己回家的事,再不然就是他自己在上头讲,哪管孩子们在下面听不听,就这样的家塾,有天分的都得耽搁了,何况贾琏也属实没什么天分,到如今,真正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但给贾环上课的先生那是真先生,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讲不同古籍里记录的不同世界观,画了图给贾环解释为什么人眼看到的日月是“盈仄”的,教“辰宿列张”的时候还会讲星宿下凡的传说,委实旁征博引,妙趣横生。
连贾琏都觉得很长见识!
这也罢了,坐的时间长了,先生还会拉着贾环起来活动活动,顺便就教他投壶射箭,行令烹茶,俱是读书人雅集需要会个一手二手的玩意儿,还会吟上一两句“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也不让贾环背,只让他觉得朗朗上口,先把诗词的底子打上。
学习这种事嘛,本来就是纯粹的灌输很难,沉浸进去反而轻而易举就记住了,上了三五日课,《千字文》不过学了前一百字,贾琏都觉得“现在的我强得可怕”。
也就是他已经成年了,属于吃过见过的类型,不然师父的这几手,已经很能让他给京城那边去信,说自己想在江南读几年书了,从《千字文》学起也很有趣呀!
再就是林家的外务。
贾琏一度非常好奇,因为荣国府目前是他夫妻管家,凤姐专管在内和婆子们扯皮给全家发月钱,他则负责对外管着各种产业,像林府这样的,纵使黛玉顶了凤姐的活儿,他的活儿可由谁顶呢?
他很快就知道了。
此时是春日,正是农忙之时,一日,黛玉带着小丫鬟过来,仰着头看琏二哥哥:“我过两日想去庄子上看今年的春种如何,二哥哥在府中也寂寞,一起去看看如何?”
又看贾环,眨了眨眼睛:“环弟弟向日以来读书也累,如果想去的话,我去给师父说说,给环弟弟放一日的假?”
贾环纠结了一下,才说:“姐姐等我休沐吧。”
那就是想去的意思了,又明显不想耽误了自己的功课。
……连贾环都知道功课不能耽误了!
黛玉就抿着嘴笑:“休沐是拿来歇息的,小小年纪不必如此,环弟弟若担心耽搁了功课,我去问问师父教到哪里了,我在路上教一教也就是了。”
完了小姑娘就漂漂亮亮去找贾环的师父了。
竟然还顺顺利利把假请了下来。
第二日在马车上,黛玉倒是没有丧心病狂到继续给贾环讲千字文,而是说起了“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一历数春日出游的诗词,因考虑到在座两人文化层次都很一般,所以也没有说那些佶屈聱牙的诗句,俱是朗朗上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爹味,一个小女孩的谈天说地而已。
贾琏听得都很享受,忽地想起凤姐才生的大姐儿,起来了浓浓的“我和凤哥儿反正已经没文化了,但我们的孩子要是能养成黛玉这样就太好了”的念头。
到了庄子上,则又是一番光景。
庄头早早等候,黛玉却不要他陪,只去田间地头,看农人忙碌春种,看土地是否都得了水,看青苗长得都有多高,看庄户里出来看稀奇的妇人孩童们衣服整不整齐,精神头好不好,看庄里简陋的学堂里孩子们念“人之初,性本善”。
贾琏都觉得稀奇:“让这些庄户们读书,难道还指望他们读出个状元榜眼不成?”
黛玉就仰脸看着贾琏,露出明艳的笑意:“纵使不成状元榜眼,只学个三字经,也有个三四百字在腹中,将来在庄子里务农,受庄头欺压了,知道去找主人上告,去外头做工,纵使做不成个账房,做个识字的跑堂,也能多得些银钱,何乐而不为呢?要是真走运有个过目不忘的状元榜眼之才,资助他三五百两的银子,写一封推荐去哪个书院的书信,扶出一个国之栋梁来,不也是林家的阴德?”
贾琏有些怔然,想说阴德这种事虚无缥缈的,佃户们真要识字了,眼界开阔了,他们不老老实实种地,于林家又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呢?
可看黛玉这样一派天真,想想林家上上下下那规规矩矩的家风,那书香门第的做派,竟觉自己不配点评起来。
只好陪着黛玉看庄子,完事了,黛玉还让贾琏折了两枝高处的桃花,笑着说:“我们已是踏过了春光,阿爹却是案牍劳形,就拿两支桃花去给阿爹插瓶,权当也给他看看春光吧。”
贾琏确实没甚文化,但“美”之一字出于天然,加上贾琏从小被贾母养大,审美情趣是在的,看粉雕玉琢的黛玉抱着桃花,一时恨不得拿支笔把这样美好的样子画下来。
当然,心头也有些凛然。
六岁的黛玉尚且知道有空需去庄子里巡一巡看一看,虽然过来玩的成分占了大头,但主人能来看一眼,也能避免庄头过分欺负了庄户,田地能及时得水灌溉,对庄子里的收成多少也心里有数,可是荣国府有多少年没有正经主子去庄户上了?
谁当家谁知道,荣国府各个庄子的产出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到底是年年遭灾,还是年年遭**?
就是这两支桃花,并没有博得林如海一笑。
终究是黛玉的一番心意,林如海还是找了个瓶子插了,就是插了之后一脸遗憾地给贾琏说:“我原意是多留琏儿在江南住两日,也感受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如今……也不知留得是福是祸。”
贾琏都惊了:“姑父何出此言?”
林如海唏嘘一声:“朝廷出乱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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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规则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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