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决口
到了七月里,天上像是有人捅了个窟窿跟似的,夏雨连绵不绝,京城里河水都涨了三分。蒋嬷嬷看了看正在歇中觉的黛玉,蹑手蹑脚来到廊下,与王嬷嬷说话。
“这天气,越发古怪,倒有些像芷姨娘怀了哥儿那一年……”蒋嬷嬷说道。
王嬷嬷啐道:“别说那人,晦气得很。那会儿几个姨娘,芷姨娘最没有福相,为人斤斤计较,连带着哥儿也没福气。”
黛玉只有过这一个弟弟,但芷姨娘自己养着,轻易不让人瞧,养到三岁的时候没了,黛玉也没见过几面,根本记不得他了。
张妈妈捧着一盆金桔走了过来,跟两个嬷嬷搭话:“这大雨,把花草都打坏了。城外夏家来送花,挑了半天,才得了这么一盆,也不知道秋天能不能挂上果子。”
蒋嬷嬷便问:“城外雨也大吧?不知道他们收成怎么样?”
张妈妈道:“这时分,还收成呢?!听说好多地儿都发大水,人都逃荒了。新上任的顺天府尹忙得团团转,务必要把人拦在城外。”
蒋嬷嬷惊道:“竟是这样?莫非大河决堤了?”
张妈妈道:“我听了一嘴,说是马营决口,死了好多人了。”
哎,几个婆子看着漫天大雨,忧心忡忡。
紫鹃正在给黛玉煎安胎药。今年夏天天气不热,但湿气太重,黛玉又怀着身孕,有些难熬。黛玉这会子醒了,见窗外雨还没有歇,叹了口气,叫来紫鹃。
“这些天还往各处寺观里布施么?”黛玉一边喝安胎药,一边问道:“其他人家可有什么主意?”
紫鹃道:“燕家素来都在积善寺做法事,故而那里布施最多,其他各处寺观也有一些。旁的人家,我就不知了,或者可以问问雪雁。”说着,把雪雁叫了进来。
雪雁立马把打听到的都说了出来:“忠顺王、忠兴伯、忠勤侯家商量着要在城外搭粥棚呢。您看……”
黛玉问道:“忠勤侯是哪一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雪雁果然知道:“就是从前的神武将军冯唐,这回圣上因他多番护驾有功,又封了忠勤侯,他的儿子就是冯紫英啊。少奶奶应是听说过的。”
黛玉点头道:“原来是他!既然忠顺王起了头,我们跟着做就是了。”于是吩咐了下人,也预备各色粥米,与忠兴伯那边通了气,到时一起施粥。
再说朝堂上,刚消停了没几天,阴雨连绵,黄河泛滥,马营决口,死伤无数。不知怎地,坊间竟有些“主君不仁,天降惩罚”之类的流言冒了出来。
还不等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蔡广仁赶紧命锦衣军好好清查,燕临自然忙前忙后,不过是从前同情北静王和成亲王的人,借着天象暗讽今上。等一见锦衣军到来,个个瑟瑟发抖、面如土色。既如此,为何不管好自己的嘴?何苦来哉?!
燕临虽报了上去,但是也轻描淡写几句,当前最重要的是救灾,而不是处理这些人。皇帝当然是知道轻重的,已经命户部放银放粮、工部修整河堤。
此时,有一人战战兢兢。
这人自然是贾政了。去岁时,皇帝赏了他巡视河堤的外任,马营这一段他是亲自去看过,还组织了当地民夫,疏通河道,修理堤坝。
这才多久?下了一个月的雨,河堤就被冲垮。固然是今年天气有异,但圣上难道不会怪他办事不力么?
贾政的预感没有错。
到了八月里,总算雨停了,拯灾放粮的事也了结了,御史参奏的折子也上了。一听到自己被参,贾政出列请罪,皇帝顺势命有司查办。
先前四王八公等旧族被查之时,就有人对着荣国府蠢蠢欲动,不过他们家出了一个贵妃,生下的公主如今又养在皇后膝下,贾政的三女儿元江郡主和亲有功,是硕果仅存的南安王府的义女,所以“新党”们一时也不敢动他。
贾政装出宠辱不惊的样子,即便宁国府被查,他内心焦急如焚,表面还是镇定自若的模样。别人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二来皇帝也没表露出什么,所以荣国府暂时无事。
等到这回马营决口,御史参奏的折子一上,皇帝又是这个态度,其他朝臣立刻明白了。很快,参奏荣国府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来。
贾赦收受贿赂、干涉考黜铨选、仗势欺人、谋财害命;贾政贪墨治河的银两,偷工减料,致使马营决口,十几万人流离失所、数万人丧生,实在是有负圣恩、人神共愤。
皇帝看到这些奏折,再也不能念着贵妃的情谊了,朱笔一挥,荣国府被查抄。
但荣国府里不乏聪明人。在此之前,凤姐就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偷偷往外运东西,一部分放在了小石桥尤氏那里,一部分又放到了清虚观张道士那里。
平儿与凤姐商量:“索性咱们问问林姑奶奶,能否帮着藏些东西?”
凤姐想了想,道:“不妥。一来她怀着身孕,这事儿暂且不能让她知道,免得她担心;二来她男人是锦衣军的,万一叫他知道了,抖落出来,咱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放到珍大嫂子那里,一来她们已经摘出来了,二来那宅子是林姑奶奶借给她们住的,锦衣军也不会去那里搜。咱们已经占了便宜,不可太过贪心。”
平儿一想,也对,又说:“或者可以问问史家。”
凤姐道:“老太太一去,史家再也不上门,你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么?何况,保龄侯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忠靖侯是圣上心腹,但与我们家没有来往。还是算了吧!”
平儿总觉得张道士不太可靠,凤姐道:“那里的东西,算是给二房准备的。怎么说也是骨肉至亲。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至于东西能不能到他们手里,就要看天意了!”
平儿感慨不已,当初王夫人、薛宝钗都曾多次暗算凤姐,但凤姐还能不计前嫌地设法相帮,确实仁至义尽了。
宝钗亦是预感不好,她对当年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有所猜测,贤德妃说来是皇帝的妃子,但死得如此突然,生后事也非常潦草,她隐隐觉得是王夫人和元春得罪了皇帝。
并且贤德妃去了,但王夫人还好好地活着呢,这始终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虽然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但宝钗总觉得皇帝是不会放过贾家的。
但这话她能同公爹或者宝玉说吗?建议他们杀了王夫人,以求得圣上的宽恕?那可是她亲婆婆、亲姨妈!她要是开了这个口,他们怎么看她?
宝钗无奈,只能偷偷将东西送到薛姨妈那里。贾政不喜薛家,薛蟠死后,贾政明里暗里让薛姨妈搬出去。
宝钗无奈,只能安排母亲另寻住所。故而薛姨妈搬离了贾府的东北小院,住进了薛家在京城的一处小宅子。
不过薛家家业凋零,薛姨妈虽然别院而居,但其实还是傍着宝钗生活。宝钗常常去看望母亲,也经常照管她的饮食起居。
如今宝钗将自己的一些嫁妆藏到了薛姨妈那里,薛姨妈虽然不知外面的事情,但还是帮宝钗收拢了。
没过多久,荣国府和大观园均被查抄。满院的女人都锁在了几处院落,由锦衣军看管,每日只送一些水米。
而贾家的男人全部被关押,一一被审问。
贾赦、贾政本来被判了绞监候,后来锦衣军查明荣国府所谓贪墨和受贿的银两,一大半倒落入了他们的管家——赖大、赖二的手里,还有贾政的那些长随和清客,无一不是贪婪狡诈之辈。
其中犹以赖家为最,赖家的豪奢程度,比他们的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年,他们像蚂蟥一样,吸附在贾家身上,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还败坏了宁荣二府的名声。
皇帝看了奏报,气笑了:“两位老国公浴血奋战,争来的功勋,就叫这帮糊涂无能的子孙们败光了。治家不严、用人不慎、尸位素餐、昏聩程度令人发指!”
看在贤德妃和元江郡主的份上,皇帝将绞监候改为了流放,贾家成年男子一律徒梅岭,无赦不得归,其余人等和贾家女眷则没为官奴。
只有朝廷旌表的节妇李纨和皇帝亲封的“慧明法师”也就是迎春逃过一劫。荣国府和大观园被封存,两人暂住在永寿观音庵,这是皇后舅家捐建的。
原先的几个管事奴仆如赖尚荣等人吃里扒外、贪赃枉法,罪加一等,被判了斩刑,赖尚荣等人的婆姨们则发配北地为奴。其他无罪的下人们被再次发卖。
贾政戴着重重的枷锁,想起贾母去世前叮嘱他的话,“有些事宁愿亲力亲为、受些累,也不可叫人蒙蔽了去”,母亲看人很准,可惜他终究是被身边人连累了,以致铸成大错,如今悔之晚矣。
且说远在金陵的贾兰听到消息,千里迢迢入京,自请流放,好照顾年迈的祖父。皇帝颇为感动,不想贾家后辈之中,还有这等纯孝之人。一问才知道,这贾兰,是贾珠和李纨的儿子、李守中的外孙。
感动之余,皇帝也说:“汝不满十五,况且还有守寡的母亲需要奉养。汝祖父自有二叔和三叔照顾。”于是让贾兰奉李纨回金陵老家,并特许了贾兰的科举资格。
要知道贾家获罪后,即便是那些未受牵连的远亲族人,依然三代不得科考,皇帝偏偏给贾兰开了口子。也有朝臣私下揣测,皇帝此举,未尝不是看在其外祖李守中的面子上,而李守中当年恰恰是皇帝的老师。原来,皇帝没有因为李守中支持敦亲王而记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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