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祝寿（下）

且说宝钗一见夏金桂踏进嘉荫堂，就知道她来者不善，正想上前拦住她。谁知夏金桂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堂前，朝着贾母行礼。

一屋子的诰命都看着呢，宝钗也不可鲁莽行事。只听夏金桂说起吉祥话：“祝老太太泰山不老年年茂，福海无穷岁岁坚……”

贾母没有见过夏金桂，但见她模样标致，体格风丨骚，口齿伶俐，笑意盈腮，还想着这是哪家登样的小媳妇儿，从前竟没见过。

宝钗听她说完了，连忙上前拉她，道：“嫂子想是记错了日子，咱是明天的宴席！”

夏金桂冷笑了一声，道：“姑娘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都是旁人！”

贾母一听这话，才知道，这是宝钗的娘家嫂子、薛家的新妇夏金桂。瞧她们说话的样子，想是姑嫂不睦。贾母虽不喜宝钗，但也没有为了外人排揎自己人的道理，故而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宝钗一个眼色，麝月碧痕就要上来拉人。

夏金桂眼风一扫，立刻撒起泼来：“诸位太太评评理，哪有小姑子如此费尽心机吃绝户的？！她薛家大爷犯了事，原来在金陵旧籍销了户，竟是‘活死人’一个，逃到京里，骗我是荣国府的正经外甥，哄我嫁过来！”

“……但凡扫听扫听，我们桂花夏家，虽比不了诸位高门大户的，但也有点家底，我又是独生女，带着大笔的钱嫁过来，不妨就让她们锁在家里。小姑子上门，把我带来的人都发卖了呀，我好容易寻着这个机会，她还不让我诉诉委屈……”

正说着，夏金桂一把鼻涕一把泪，宝蟾在一边递手绢，又轻声安慰她。夏金桂虽然哭哭啼啼，但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

一屋子诰命瞧着贾母的面子，尽管不说什么，但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心照不宣地看戏。

大家都有儿女，听到“骗婚”、“吃绝户”的字眼，难免留一个心眼。又想，荣国府的二小姐前儿个也被骗婚，以后结儿女亲家，真是要谨慎再谨慎，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宝钗厉声道：“难道不是嫂子不孝，惹恼了母亲，母亲才将那些人发卖的吗？！圣上以孝治天下，嫂子对着母亲不恭不敬，难道不是有违孝道？”

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许多人早就虚了。可夏金桂是什么人？说她是女中李逵也不为过。

但见她柳眉一竖，反声呛道：“我不孝？你哥哥殴伤人命，关在大牢，你又嫁出去了，难道不是我在奉养母亲？我一个上了当、被骗了婚的女人，四处替夫家打点，如今倒落个不孝的罪名？！大伙儿看看，这就是我那个好姑子，读了一肚子的书就为了挑理，不逼死我不甘心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宝钗让她当众奚落，一时急得气血翻涌。

凤姐看不下去了，今儿个是他们大房设宴，二房儿媳妇的亲戚来闹场算怎么回事？！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凤姐心中恼怒，面上还带着笑，扶着肚子上前道：“我听来听去，这不是你们薛家的事吗？到我们贾家的寿宴上来说什么呢？”

邢夫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一声怒喝道：“这里是荣国公府，岂能容你撒野？”

夏金桂却装成被吓到的样子，瘫在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哭喊：“我也是没办法了呀！他薛家仗势欺人，我求告无门呐……”

那模样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连凤姐这样素日里善于机变的人，也要自叹不如了。要不是场合不对，凤姐简直要赞一句：如此能屈能伸，还会演戏，真是个好人才！

凤姐脸上蓄着笑意，朝赖大家的看了一眼，她立刻招来几个健壮的仆妇。

夏金桂一见她们要用强，更加撒起泼来：“原听说，你们府上的二小姐也被骗了婚，我想着，总能对我的处境体谅一二。看来是我想左了，论起亲来，府上琏二奶奶与我们家那天杀的薛大傻子也是表兄妹呢！这世上还有王法嘛，谁来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啊！……”

一听这话，凤姐来气了，只听她冷哼一声道：“你也不要攀三扯四的，京城这些大户人家，细论起来，谁跟谁不带着点亲呢？！我们姑娘被骗了婚，后来我家老爷一纸诉状告到都察院，是非恩怨，圣上钦定！你有冤屈，你自告去，在这里说什么‘没有王法’，安的是什么心？！”

凤姐也是一张利口，让她抓到错处，当着满屋子朝廷诰命的面，自然揪死了不放。一众诰命听了这话，也微微点头。

夏金桂知道自己一时说错了话，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宝钗这时回过了神，忍着羞恼和怒气，也上来劝道：“嫂子，回去吧，什么事不能家里说呢？！”几个健壮仆妇也是一拥而上。

宝蟾连忙护住夏金桂，一面叫道：“你们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吗？”

“胡说八道！丢人现眼的东西！”宝钗怒极，今日她们薛家可是出了大丑，也不及细想，激愤之下，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宝蟾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凤姐见状，心中着急，本来是她们贾家占理了，宝钗这么一动手，不就应了夏金桂说的“仗势欺人”了嘛？！

这宝钗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紧要关头，如此糊涂！

果然宝蟾大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国公府的少奶奶、薛家的大姑奶奶打人啦！”大家又窃窃私语起来。

黛玉原本听到“吃绝户”、“活死人”的话，也是怔了，回神见场面急转直下，很是着急，朝李纨看了看。李纨轻轻冲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岂有出嫁的外孙女管外祖父家事的？”

说完，李纨上前对宝钗道：“弟妹被冤枉了，难怪心里委屈，且去歇着吧！”说着和凤姐一起劝说在地上打滚的夏金桂和宝蟾主仆两个。

“这又是何苦，平白让人看了笑话！”李纨道：“薛家也是大族，怎敢扣着你的嫁妆？！你若受了委屈，刚琏二奶奶也与你指了明路，听不听就在你自己了。莫非你竟不敢告去？还是你也有什么错处，这才不敢的么？！”

李纨的这招激将法果然有用，原本在地上翻来覆去的夏金桂蹭地站了起来，猛地推开两边的人，怒喝道：“谁说我不敢？！”

话还没说完，只听“啊”地一声，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凤姐脸色惨白，扶着肚子，凄然倒地。

周围的人先是愣住，只听丰儿一声尖叫：“薛家大奶奶伤人啦！”贾母唬了一跳，一伙女人们儿都围了上来。

邢夫人是真急了，她就盼着这个孙子呢，她们长房是真的经不起折腾了呀！她一手指着夏金桂怒喝道：“你个毒妇，你等着！”一面高声叫道：“快请太医！”

平儿早打发人去了，一时又吩咐去请鹤年堂的符郎中，把府里预备的接生婆也暗暗叫到廊下候着。

“琏二嫂子！”黛玉这会子扶着凤姐，也是慌了手脚，问李纨：“大嫂子，可要抬到里屋去？”

李纨也是拿不准主意，心道：这得大太太说了算啊。

夏金桂一看凤姐这样子，暗道自己运气不好，色厉内荏道：“她肚子那么大，本也是要生了，可别赖到我头上！”一边趁着婆子们不注意，挣脱开来，往屋外走去，出了大观园，也不往薛家去，带着宝蟾，叫了车，直往夏家去了。

宝钗气得发昏，既拦不住匆匆逃走的夏金桂，也扶不住瘫在地上的王熙凤，只觉得眼前发黑。要是凤姐出了什么事，贾赦贾琏都不会饶过夏金桂，只怕还要搭上她们薛家。

嘉荫堂内，众女人乱作一团，有胆小的诰命惊惶颤抖，也有小丫头惊声尖叫，更多的婆子像无头苍蝇一般。

贾母拄着盘金龙拐杖重重触地，喝到：“别吵！珠儿媳妇和林姑奶奶，送琏儿媳妇去厢房！大太太、珍儿媳妇、宝玉媳妇在这里陪着众位宾客，本来诸位好意，给我老婆子祝寿，不想今日闹了笑话，都是亲友，还请担待！”

说着，鸳鸯端来一杯酒，贾母一饮而尽。众诰命们到底见多识广，首先安静下来，也应和着说了几句场面话。

此时，婆子们抬了春凳来，将凤姐搬了上去，她肚子挺得高高，咬着牙，还是能听到低低的抽气声。李纨和黛玉，一左一右跟着，往东厢房去了。

黛玉见凤姐皱着眉，不住地冒汗，连忙替她擦汗，问道：“嫂子，可还行吗？你放心，太医马上就到！”

凤姐接过黛玉的手绢，捂着脸，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

众婆子将凤姐在床榻上安顿好，平儿安排小丫头烧水，又打发人煎惯常吃的安胎药。

黛玉此时看着李纨，说来李纨才是有生产经验的，难怪贾母安排她来陪着。李纨说：“弟妹放心，你这孩子也算足月的了，决计不会有事的！”

黛玉听到这里，才算安心。

等屋里其他人都退下了，凤姐拿下手绢，朝着李纨和黛玉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黛玉和李纨面面相觑，还是黛玉先明白过来，问道：“凤姐姐，你身子如何？刚才……莫非是演戏？”

凤姐噗嗤一声笑出声，道：“妹妹这么关心我，可见我素来的心思是没白花！”

李纨又好气又好笑，啐道：“胡闹！这也是可以作弄着玩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黛玉气道：“好啊好啊！嫂子竟把我们当猴耍？！你不知老祖宗有多着急呢！浑身都长着心眼子，怪道那个女中李逵败下阵来，到底不敌嫂子这个智多星！”

这时贾母入得堂内，黛玉过来扶住她，连声“告状”，贾母松了一口气，笑骂道：“你个猴儿，这是给我做寿的礼儿吗？你好一出大戏啊！”

凤姐此时坐了起来，靠在榻上，笑道：“不唱戏，怎么斗得过那个泼妇！当着那么多诰命的面，说我们徇私枉法、仗势欺人，倒是我们百口莫辩的，我也让她尝尝这滋味。这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贾母、黛玉和李纨都笑了起来。

凤姐却突然皱了皱眉，抚着肚子，轻叫一声“哎哟”！李纨拿手点她，嗔道：“你还来！”

黛玉瞧出不对来，问道：“嫂子，这回可是真的了？”

“哎哟，哎哟”凤姐连叫两声，这回是真疼了，痛得一抽一抽的，道：“这个魔星，没想到真挑了这个时候！”

黛玉道：“八月初一天医节，多好的日子，嫂子必定平安生产！”

贾母和李纨都是哭笑不得，好歹已经让人去准备了。

金桂她推了二奶奶，她推了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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