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木石前盟，诸位看客想必早已明了。却鲜知薛宝钗和林黛玉同在尘世走一遭，也系前世因果。

这因果牵扯为的正是绛珠仙草。

绛珠仙草生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乃是吸天地灵气、食生灵情思、饮灌愁河水所化。

绛珠草成灵前不足为贵，化灵脱离土木根系牵制的则是万中无一，远非常水可浇灌。是故，众仙子为它摇曳间展露的风姿所倾倒，却无一人可寻天地至精至纯之甘泉浇灌。

绛珠草生了灵识，自有一番矜傲。它见众人浇灌之意浮于虚表，宁肯多年苦修归于黄土也不愿托求于人。

神瑛侍者怜它灵秀，来返取可恩泽万物的灵河之水灌溉却也拦不住绛珠草枯萎，不由哀叹这等巧夺造化钟灵毓秀之物终将归于尘土。

绛珠草见神瑛侍者甘愿奔劳，目光纯澈如星，面上愁容不似作假，遂言，“你欲救我命，当北向疾行，令子虚山上乌有树底，极寒深处冰晶化作甘泉，再以其甘泉灌我，则可望保得我绿颜长驻。”

神瑛侍者赶至子虚山，在其北面见一小道蜿蜒，路尽处，果有一枝叶俱乌的巨木迎枝挺立，高大巍峨，其状似山，大有吞天盖日之势。

神瑛侍者一瞬间被摄住心魂，不由得屏气敛息，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待要再施展神通细细看去，那股气势忽的消散，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如此架势，不知是哪位大能归寂之地。

神瑛侍者惯爱斗草赌酒，不意修行，哪里见过这等气势。正要转身离去，又思及灵河边上那株泛黄的绛珠草，心下不忍。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果真丧命于此，为诺而亡，倒不失为一桩奇谈，神瑛侍者暗自思忖。

心下明了，身下不再犹疑，神瑛侍者施展神通观向地底深处，果见极寒深处凝有万年寒冰，当即凝神缩寸而入。

寒冰之气笼罩整个洞府，轻轻扫过，神瑛侍者周身法衣当即凝出寒霜，见这寒气如此霸道，神瑛侍者连忙以自身精火抵抗。

寒冰之气弥漫，刚焚化的寒冰瞬间又凝结成霜，无数寒意凌空同神瑛侍者对峙。

神瑛侍者只觉神魂快遭冻僵，寒气由体内向外沁出，发丝已经浮缀着细白的霜，在濒死之际回溯前生。

宫主曾讲过，上古之时，天上诸神皆有改天换日之能，直至灭神之灾降临，古神无一幸免，接连陨落。

“尔等性情顽劣，修为不善，若误入古神陨落之地，切不可冒犯，只是小心修缮洞府拜上一拜，兴许能得些奇遇也未可知。”

拜上一拜，能得些奇遇也未可知。

神瑛侍者动了一动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指，终于发出喑哑粗涩的低声，“晚辈无意……冒犯前辈……”

察觉到身上寒意微消，神瑛侍者连忙运转仙法温养心脉，继续道：“下仙见一绛珠草万年苦修却因缺乏可灌溉之水日渐虚微，心下不忍，只欲求得些许甘泉，以怜造化之德，望上神应允。”

这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换作赤霞宫宫主在此，必然是恭恭敬敬请罪万望勿怪，哪比这小子面上装作恭敬心里惦记着甘泉。

…绛珠草…

寒意侵袭外来者只为护主，主人陷入沉息，听到这三个字它却隐隐有种熟悉的意味。

见寒意有消隐的意思，神瑛侍者心知这是应允了，连忙拜了三拜，只顾挑着大冰处焚取水液。

若是赤霞宫宫主在此，必然是又要训他不懂得跪地叩首以示心诚，贪多冒进易遭祸患，可惜此处只有神瑛侍者一人，他也便安然使出自身精火。

数十万年凝结出的寒冰，又怎会轻易被个不善修行的小子焚取了水，眼见焚烤许久大冰并无消融之迹，神瑛侍者这才怔愕惘然地去了角落。

只得寻觅细小冰晶，这呆子素来喜爱剔透之物，暗忖，古神遗识既已应允，他也不再顾忌，只挑着极剔透晶莹冰晶焚烤，如此大半日，神瑛侍者方集得些许甘泉浇灌绛珠草。

话说至此，薛宝钗的前世今生还不甚明了，且听小子细细分解。

曹先生有言说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这雪便同薛，其余不必多言。

此后经年，神瑛侍者每过一旬前往子虚山一次，乌有树再不见当年骇人气势，每每采水浇灌绛珠草，倒有一番生趣。

神瑛侍者每旬匆匆奔走于灵河畔与子虚山，倒叫不少仙子戏称为呆子仙人。

唯有驻守灵河的侍卫阿北甚喜他至情至性之为，同他有相惜之意，两人在灵河畔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不过百年，神瑛侍者将极寒之处寒冰周围的细冰焚烤殆尽。收天地精华又得甘泉滋养，绛珠草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了仙身。许是缺乏甘泉滋养时伤了根本，言行间颇为羸弱。

这神瑛侍者也颇具来历，他真身原是女娲补天所剩下的一块石头。到底不过顽石生灵懵懵懂懂才得了仙身，后知后觉自己竟无补天之才，不由哀叹悲嚎终日癫狂。

后来不知怎的脱离真身忘却前事，在赤霞宫做起侍者来。自绛珠草修得仙身后，他便不再前往子虚山焚烤寒冰，自是不知先前后来事。

寒冰之主不知存于世间几数万年，与天地同生，古神接连陨落，新生的仙人再无一人知此寒冰玄机。

时盘古大帝劈开混沌，将天地两极分置两端，草木精怪皆可成仙，天地至寒之气感而化为仙身，称甘凇仙子。

有仙传言说，天地分离之时甘凇不愿升仙，不少女仙背后偷偷捻酸，终因甘凇仙子双眼无欲无情心思澄净不再多言。

甘凇仙子善使驭水之法，一身冰寒气煞人不已，凡所过处皆凝寒冰数日不消。端的亦是秉正清持的性子，是故众神无有亲近者，传言自无从印证真伪。

后盘古垂死化身，恩泽人界。压制的凶兽趁机掠夺天界，古神相继陨落。

甘凇仙子遭混沌暗算，体内清气与混沌浊气混杂，功法日减，生机衰微。

混沌术法诡异，众神束手无策，只得合力取赤乌之精魄护住甘凇仙子元神，将其封于子虚山下。借助此地五行八卦之力，在阵眼种下神木乌有树吸食浊气，待甘凇体内清气复位方可破封而出。

世界每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轮转一回。此后不知几易仙主，禁制松动，恰逢神瑛侍者欲取甘泉浇灌绛珠草，因缘际会，好一出冤孽！

倘若神瑛侍者无意取水损坏禁制，甘凇仙子仍需饱受赤乌灼心之痛与浊气侵染之苦千年，方可肃清浊气重归仙位，绛珠草只得变回灵河旁的一粒小小草籽静待下次生长。如今绛珠草得以保全，五脏六腑却遭浊气侵蚀，甘凇同样本体有失。

因果轮转，命数纠缠，谁是谁非已不能妄下断言。

这两位恰是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前世今生，世人空知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何其浅见，何其悲哉！

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有意到人间重历仙缘，平白牵动两位仙子入凡，因果循环竟拉扯出一堆红线，此为后话。

一日，神瑛侍者提着桃花仙子新酿的桃花醉，去灵河边约阿北畅饮，两人对饮十余盅，阿北盯着河面久久不语。

神瑛侍者见状也放下酒杯，从旁边抓了颗石子丢进灵河里，石子在河面上溅起小水花，很快又归于平静。

河面上缓缓浮起一幅画面，走马观花似的几幕变换，就描述尽了女子一生的痴怨。

初时两小无猜，诗书同游。婚后女子因公婆埋怨固步屋楼，操持家务，男子欣然出游。不过三年，男子流连花间多曾美妾，女子形容枯槁。年至不惑，男子精尽而亡，公婆发卖小妾，女子无后亦被谴出家门。娘家以此为耻，女子流离失所、伶仃孤苦，拖到乱发花白指间僵黑，幡然醒悟，一包耗子药了结一生，只愿来生再不遇潘郎。

只愿来生再不遇潘郎，字字泣血。

神瑛侍者和阿北面面相觑，陷入长久的沉默。

终是阿北先开口：“在这灵河守了几万年，看惯了男憎女怨、父子反目、君弱臣欺，我竟不信人间有月长圆有情可长久。”

神瑛侍者恍恍惚惚，又添了一杯酒，呢喃，“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害那女子至此。”

“情？大概是他们凡人憧憬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吧。”说这话时，阿北若有所思地看了神瑛侍者一眼，忙端了酒杯共饮。

甘凇仙子破封后元神虚弱，权宜留待子虚山恢复一二。待她欲寻回缺失那一魄时，听闻神瑛侍者同绛珠仙子等人已在警幻处挂了号。

若待百年历练归来，一魄恐已遭炼化，浊气侵入绛珠草心脉，平白误了性命。甘凇仙子匆匆赶往人间，见薛府先祖累积功德当荫及子孙，在薛家人身上留下印记后，便托了胎投生薛府，是为薛宝钗。

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处排了号预备投胎人间，惹得一帮风流冤家不依，遂要闹着同去人间玩乐一番，为此颇惹了些纠闹。

绛珠仙子早得此闻，她修得仙身后感念神瑛侍者之恩，闻之便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教把我一生的泪水还他恩情，也偿还得过他了。”也跟着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要投作人胎。

最令警幻仙姑头疼的，莫过于驻守灵河的阿北也跟着要凑热闹，左右灵河不曾异动，固居一地委实无趣。只是这牵牵扯扯一大帮子人，难在人间寻个子嗣昌盛的诗礼簪缨之家。

一群人苦等着无趣，猜拳吟诗、赏花品酒，几乎要将警幻处搅翻了天。

无奈下，她翻出定好的人家，索性将这波人随意抓了四股，也不管什么多寡先后、亲缘命数，投入当世四大望族，再把企图闪躲的漏网之徒顺手撒下去。命数既定，只待胎气成熟，势必教这群冤家好生吃一番苦头。

ps:按世界每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毁灭一次作为时间线，甘凇仙子……大概有几世界岁。

参考阮小武《红楼十二钗之薛宝钗》

徐整《三五历纪》，盘古一节

“情不知所起……死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他既是甘露之惠………也偿还得过他了。”出自原著。（不会还错人的，放心）

神瑛侍者是补天石的精魂。

在本文设定里，甘凇跟绛珠重逢，有没有神瑛不重要，她们是命中注定会重逢，因果早在混沌时期就种下了，只是神瑛充当了这样一个媒介。没有神瑛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大概是无情仙子X娇气仙草的故事，仙草倒追仙子，仙子一冻她，她就委屈巴巴，仙子就只能无奈宠她那种。

刘再复先生在《文学常识二十二讲》第一讲讲稿里说：神瑛就是神花，侍者就是服务员。可以从侧面看出神瑛侍者的职责就是照顾花草。（瑛，《词源》释义：似玉的美石。字面意思就是宝玉）所以也不存在说他对绛珠有特别大的恩情，他救绛珠是他尽职尽责值得被夸赞，他不救绛珠也没有过错。而且在本文设定里，他不救绛珠，绛珠也不会死，只是他不知道绛珠是混沌时期的生物，绛珠自己也忘了。

另外，缘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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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