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初窥得这等秘事，心中戚戚难安。一时间既为贾府脏私心惊，一面又担忧可卿处境。

事涉两位主子，黛玉并不敢派紫鹃去打听，只好待宝钗回来。

薛姨妈已将称病一事进行，在听戏时假意捂着头推说头疼，宝钗在一旁帮腔，说自母亲不适以来请了不少大夫，没一个顶用的。

尤氏为人愚拙，偶有小智，见薛姨妈不适，正好有结交之意，于是推荐张友士入府治病。

邢氏岂能让尤氏得意，连说自己打发小厮拿荣国府的名贴去请，此事既定，宝钗心下大安。

她惦记着黛玉，待堂戏结束，与母亲贾母尤氏等禀过，回院落去寻黛玉。

黛玉见宝钗来，连忙将伺候的人打发出去，又派紫鹃守门，才拿出那根碧玉簪子来。

宝钗仔细详端，见簪身上还錾着一个“可”字，心知这是贾府脏私，非她们可插手的，忙问道：“可有人见着你从天香楼出来？”

“不曾，我走的小径。”

宝钗才舒一口气，“如今你可知贾府也未必十分安全妥当了，下次不可再抛下紫鹃，若是没眼色的东西冲撞了你怎么好？”

若平日里黛玉被宝钗这样责问，必是要与她生气的，可是看着她担忧的神色，关切的目光，她反而听进了宝钗的话。

黛玉也是心有余悸，宝钗没回来时她一直捏着帕子，心慌难受。

“宝钗，我们得想法子帮一下可卿。”黛玉说道，“贾珍这个人，平日没少做没脸子的事。”

宝钗将碧玉簪拿过来，“这事，你我可再合计合计，宁荣二府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涌动。若秦可卿立得起来我再想法子帮她，若她不愿，宁国府的事，你我不过暂居荣国府，不插手为宜。”

黛玉愣愣看着她，“是啊，你不过是暂居荣国府，我是只能依托荣国府，难怪你不愿插手。”

宝钗被她目光一刺，学商之后，她遇事第一反应都是权衡，权衡得失利弊。

“好妹妹，你别误会我的心。”宝钗拉着她的手，黛玉挣开，扭头转向一边。

宝钗说道：“我平日是如何待你，如何待人的，你应当清楚。”

“若秦可卿真的有难，我必定会想办法帮她，只怕交浅言深，此事何等私密，你我贸然凑上去，只怕反而惹她忌惮。这世间，对女子的恶意太重了。”

黛玉这才想起，可卿与三春不同，她与三春是自幼相伴长大，一同承欢老太太膝下。可卿嫁进来后，忙着打理宁国府的事务，与她们的交集仅限于日常集会。

黛玉回握着宝钗的手，“那我先派紫鹃去悄悄打探，不让贾珍那厮得逞。”

宝钗见她眉头舒展，心下稍安，“我派我哥哥的小厮去，他是个混不吝的，手底下的人也是，不会惹人怀疑。”

黛玉自然应允，宝钗又监督她饮食，询问紫鹃她小姐上一顿的燕窝用量。

黛玉心虚，又与她讲起刘姥姥讲的趣事。

刘姥姥是王府的远亲，日子过不下去，得知王二小姐嫁与贾琏，前不久上门打秋风，恰巧被满院子溜达的黛玉撞见。

黛玉本来就心思活泛，早几年与宝玉凑一起，倒叫他带坏了，也学着有一种清高自许的僻好来，端的是心无瑕疵目下无尘。

见府里新来一个人，穿着破粗布的棉衣，脸黑如煤炭，手糙如枯枝，竟连府里的下人也不如，一时新奇便悄悄跟在她身后。

见她口舌笨拙，说话粗糙得很，黛玉听得直乐。一路跟到琏二哥的院子，黛玉才知她是凤姐姐的亲戚。

心下正纳罕，又听她诉苦，才知情由。黛玉见她说得凄惨，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让紫鹃拿了十两银子给她。

宝钗听黛玉讲起，刘姥姥说她们在乡间如何捉鸟雀、挖黄鳝等等，在宝钗听来未免有些渲染口气在里面的。

宝钗相信黛玉也知，其中未必像说书那样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可她用那种新奇的口吻转述给宝钗听，宝钗心里暖得紧。黛玉是在分享她的快乐给我，认真的想让我开心。

宝钗勾起唇角，眉目含笑地看着黛玉神采飞扬的样子，只觉她分外乖觉可爱。

如今我也在权衡，只是再多的顾虑与你相比，都显得太轻太轻。

待黛玉玩累了，宝钗才端蜜水给她顺顺气。这蜜水自然也是宝钗准备的，黛玉惫懒，夜间少眠，白日嗜睡。

宝钗留宿发现后，便觉得此举与养生篇里所言相悖。于是将黛玉平日的茶水换了蜜水，白日悠着扰她困意，晚间早早陪她上床躺着养神。一月下来，黛玉脸色红润不少。

等黛玉歇好了，宝钗这才责怪道：“等你养好了身子，你什么做不得，这会子正娇弱，还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黛玉见她肌骨丰腴，心下一黯，“我自小就体弱，难为姐姐替我忧心了。”

宝钗知她十次有九次都作这模样，心里却没听进去，下回仍是作践身子，轻轻拉着她的手。

“你明知我情愿一生都关照你，只是我更愿你平安顺遂，无忧无疾。”宝钗道：“我若不对你上心，还能对谁上心？你顾好自己身子，日后哪里去不得？你诗书上写过的每一处，日后只要你想，我都想陪你去走遍，前提是你好好保重自己，才有来日可图。”

宝钗见她面色动容，知她是听进去了，继续道：“燕窝你常说吃腻了，可我还得劝你勉强用些。”

“我见你那人参养荣丸药方上，俱是些人参肉桂之类的大补之物，只怕虚不受补，肝上积热。虽说补气益神，常年服用又致妄生肝火。”【1】

“姐姐说的对极了，一味用药吊着，我自己便知病是难好了。”

宝钗见她伤怀，连忙又劝她宽心。

“依我说，人参养荣丸你还是少吃，尽是些人参肉桂的大补之物。只先以平肝健胃为要，只待胃气无病，你多进些饮食，自然身体无忧了。燕窝粥你先将就吃着，我亲自盯着配的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细细熬成粥，最是滋阴补气的。”【2】

“我前些日子让哥哥去南方寻些上好的燕窝，他找东西最是在行，昨日才打发人送到京城来。我看了竟比官燕还好上几分，尽是上等黄燕，纹路丝丝分明，还有几片罕见的血燕，我让人验过了再拿来给你。”

黛玉素知她体贴，怎料她竟私下为自己用了这些心思，一时哽咽，一双含情目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道：“姐姐心意我自然晓得的，就为姐姐这番用心，我这病躯也该争点气。”

“你我姐妹，何必说这些。你说你吃腻了燕窝，我知你是生气，不乐意整日吃这些清汤寡水的菜色。你且再等几日，我令人请了位擅长扬州菜色的厨子来，你想换口味了便来梨香院，让他给你做。”

“有劳姐姐了，姐姐为我平白耗费心力，可怜我一介孤女竟没什么能为姐姐做的。”黛玉哀叹道，以宝钗之家世，可以说是，世间好物应有尽有。

“不可说这样见外的话，你当我是那些有图谋的人么？你若真记得我的好，只要保重自身，遇事不要难为自己，闲时与我说说话，年节里送我一两样小物件往来，难道不能体现你挂念我之意？”

宝钗见她面有忧愁之色，恐她乱想入了偏门，又说道：“正如昨日，我不过是商人之女，而你是官家小姐，你日日约我出游，在我悲伤时陪伴我，在我不顺时替我向人求教，你难道对我有所图谋？”

黛玉摇摇头。

宝钗继续说道：“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别无二致，我愿将此话说千千万万遍与你听，只求妹妹别疑我的心。”

黛玉听她此等剖心之言，心下感激，心里打定主意要投桃报李，当下隐而不言。

紫鹃拎来膳食，一共六样小菜，白菜心清炒枸杞芽、鸡髓笋、荤元蘑、蒸素鹅、虾油豆腐、火腿炖鸡，外加两碟小食，一叠凉拌莱菔丝，一叠软香糕。【3】

菜色是极好的菜色，冬日的绿叶菜更是难得，可惜黛玉每每饮完汤药，便无胃口进食。

宝钗笑她白日里惫懒，一味渴睡，不愿与大家出门，胃里累积着才无胃口。

黛玉也不辩驳，与宝钗对案坐着，一边饮水一边看宝钗用膳。

见宝钗不疾不徐，姿态大方地将每样菜都试吃点评一番，黛玉顿时又觉腹中空空，面前的菜品仿佛又重新焕发诱人的色泽鲜香。

黛玉面子上过不去，推说这蜜水过于甜腻，便要执著尝尝枸杞芽，压压嘴里的甜腻味儿。

宝钗微微一笑，顺着她道：“蜜水确实不宜多喝，我明日令底下人选些新烘好的石斛给你泡水喝。”

黛玉脸色稍红，“花费多少银钱，你按市价说与雪雁，你收了我也好安心。”

宝钗知她不缺银钱，当即应下。

用完晚膳，宝钗又拉着黛玉去与三春说话消食，才放她安睡。

未进贾府之前，宝钗虽对王熙凤这位表姐多有敬佩结交之意，入府后才发觉世事难以两全。所谓至亲至疏皆为利因，熙凤待宝钗虽然亲近，宝钗却敏锐察觉到她底下的疏离之意，故并不与黛玉多寻她说话。

等黛玉睡下，宝钗才命莺儿去安排将碧玉簪丢至秦可卿屋檐下，此事还需思量筹谋。

【1】【2】参考原著四十五回。

【3】好奇做法的可以看袁枚《随园食单》。个人以为此处添上凉拌萝卜丝和高鹗的五香大头菜一样离谱，因为林黛玉体弱不能吃，不过真的好吃，老祖宗说冬吃莱菔夏吃姜，萝卜还有土人参之称。以前从不吃凉拌萝卜丝和五香大头菜，之前工作的时候对方每顿会送这样的小菜，勉强一尝惊为天人，非别处能及，可见还是要分技术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能言薛君细哄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