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郡王府。
虽已经是深夜,府邸中却灯火通明,大门敞开,气氛凝重到可怕,来往仆从皆绷紧了神经,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上头主子不快,招来大祸。
“平儿找到了吗?”
书房内,南安郡王沉着一张脸,扶额坐在案几后,目光紧盯着前来报讯的仆从。
“回郡王爷,现在只知道小公子出了府邸后就直奔钦州去了,府里的人已经出去找了,不过现在还没有找到……”站在下首的一身侍卫打扮的人小心翼翼地回道。
“废物——”南安郡王气得抄起手边的一个茶杯就冲着对方砸了过去,“府里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人,要你们何用!”
面对南安郡王的怒火,侍卫躲也不敢躲,茶杯狠狠砸在对方胸口,应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嗫嚅着嘴唇,抬眼小心地看了一眼南安郡王,这才有些迟疑道:“虽然没找到小公子,但是有人看见小公子进了长乐王的府邸……”
此话一出,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一片死寂,原本坐在一侧把玩着手中鼻烟壶的世子邵康元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坐不住了,转而看向南安郡王。
“父亲,五弟他……”
南安郡王抬手止住对方要说的话,眼里的光晦暗不明。
“派人去找了吗?”
“……这……已经让人上门询问了……只这个时辰了……恐怕……”
侍卫在南安郡王阴鸷的目光中浑身直冒冷汗,心中暗暗叫苦——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对方毕竟是个王爷,若是小公子真的在长乐王府邸,若是对方态度强硬,他们还真的不敢强行将小公子带回来。
“父亲,五弟他性子虽然跳脱,但事情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前去长乐王的府邸想必也是一时冲动,即使……”邵康元顿了顿,随即继续道,“想必也不会做出什么对郡王府不利的事情,怕只怕他莽撞惹怒了王爷,会怪罪于他……”
“希望如此吧……”南安郡王叹了口气,“只希望这个孽子不要闯下大祸!”
“父亲消消气,五弟毕竟年幼不懂事,等找回来再慢慢教导就是了……”
“他还年幼不懂事,现在都什么时候,就顾着在外面呼朋唤友,打马游街不务正业,林琬那个祸端就是这个孽子招来的!现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个万一,我们整个郡王府都要一起玩完!”
说着,一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笔墨纸砚跟着猛地一跳。
“父亲——”
邵康元高声打断了南安郡王的怒骂声,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父亲,现在书房里还有其他人在,这才让南安郡王稍稍平复下胸中的怒气。
“都是他娘给惯的!”南安郡王低声怒骂了一声,随即吩咐一直垂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侍卫,“多派几人带着我的名帖去长乐王府邸门口守着,若是那孽子出来了,立马绑了回来见我!余下两人明天一早就往王爷府里递上帖子,我亲自过去向王爷请罪!”
正说着,门外小厮突然在外通报。
“郡王爷,小公子他回来了,现在就在门口!”
南安郡王猛地站起身,急切地望向门外,随即又坐了回去,将背向后一靠,厉声喝道:“还不让他赶紧滚进来!”
“……小公子全身都湿透了,是否要……先给小公子先换一身再来?”
南安郡王一腔怒火憋在胸口,恨不得立刻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再好好教训一顿,但想到远在交州的王妃和老王妃,还是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强压着声音让他们先伺候邵康平沐浴洗漱驱除寒气之后再滚过来,以免真因此生了病不好向他老子娘交代。
另一边邵康平被人带下去了,虽然暂时避免了和盛怒中的父亲碰面,可他一颗心还是惴惴不安——虽然当时偶然路过书房听到父亲和大哥说起今夜除掉林琬的计划,不及深思,一时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就冲了出去,满脑子都是不能让林琬出事,现在真的从长乐王府邸走了一趟,再冷静下来,不免有些茫然。
他慢吞吞地拖延着时间,可在南安郡王不时让人催促的情况下,伺候的下人哪里敢拖延时间,七手八脚地将他收拾好,求爹爹告奶奶地一路将他送进了书房。
邵康平知道反抗无望,回程的路上,他也想过就这样骑着马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去……
可是他的家就在这里,他自己又是个不成器的,仔细回想起来,竟无一点谋生手段,若是流落在外,怕不是沦落到要去桥洞底下和乞丐抢食去……
可是,一直自豪于自家一直是守护南疆的大英雄的他,突然有一天被人戳破了蒙在这光鲜亮丽的帷幕之下的丑陋真相——自己一直敬佩的父亲和大哥居然一直和安南国和广南国有联系,甚至这次的外敌犯境之祸之后居然也有他们南安郡王府的影子!
而今日自己的冒失,很可能让他人察觉到南安郡王府和安南之间私下的关系,为郡王府带来滔天大祸……
想到这里,他的一颗心就在胸腔里彭彭直跳,手脚发软,几乎要昏倒过去,只能被仆从半架着送进了书房。
而邵康平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更是如同一桶热油浇到烈火之上,让本就心存怒气的南安郡王瞬间炸了,猛地从案几后冲到邵康平面前,抡圆了手臂重重地一巴掌将邵康平打到了地上。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现在知道怕了,你怎么不干脆就死在外面算了,也免得给府里招来祸端……”
邵康元本来看到自家惹事的小弟也存着气,也懒得搭理这个蠢货——他心知五弟因为是母亲的幼子,不免从小娇惯,养得天真不知世事,又素爱和一些市井之人混在一起,满脑子的英雄情节,总是好追捧一些什么英雄豪杰的……
本来两人年纪相差甚远,对方如此也不会觊觎自己的世子之位,无非是在家多养一个富贵闲人罢了,自己南安郡王府并不差这一点银钱,却没料到,自己一个疏忽,居然让对方有机会闯下如此大祸……
本来想借此机会给对方一个教训,故而并没有做声,却没料到父亲下手如此之重,看到重重跌在地上的五弟嘴角蜿蜒而下的鲜血,邵康元最终还是忍不住想要上前将他扶起。
“不要扶他,若是不让他长长记性,还不知道以后能闯下什么弥天大祸!”他怒喝一声,又转向一旁已经惶恐至极的仆从那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斥道,“还不快滚出去,在院外守好,谁也别放进来,若是被我发现再有人闯进来,你们知道的……”
话语之中的威胁之意让两人惊恐不已,尤其想到傍晚从院中拖出去的那些仆从的下场,更是怕得浑身打哆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说吧……”见两人退出院外,南安郡王这才撩起后摆重新坐回案几后,“你今日从我这里出去后到长乐王府邸做了什么?”
邵康平几乎是瘫在地上,他舔了舔后牙根,只觉得一片血腥味,脸上疼得已经麻木,但一向娇生惯养的他此刻却丝毫不敢叫一声痛。
虽然料到父亲会生气,但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盛怒,他感觉自己被打地那一边脸颊的后牙槽都松动了——想必是断了吧。
他想硬气地站起来大声斥责父亲与大哥不顾南疆子民,勾结外敌的罪责,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半晌才在父亲催促地斥责声中缓缓开口道:“放心吧,我只是去求王爷救一救林将军,至于其他的,一概没说……”
“你——”南安郡王“蹭——”地一下站起来,抖着手指向干脆坐在地上的邵康平,“你这个蠢货,这和将所有的事情直接告诉长乐王有什么两样,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最应该清楚后果的不应该是父亲和大哥你们两吗?”邵康平低着头,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一滴一滴豆大的泪珠砸在地面上,印出一颗一颗圆形的湿痕,如同他此刻潮湿又沉重的心,“林将军是个真正的英雄,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就这样杀了他吗?”
“你真是疯魔了……”南安郡王没想到邵康平不但不悔改,反而质问起他来,还说出这样一番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这个幼子,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邵康元也收回了想要扶起对方的手,站直了身体冷冷地看向自己的五弟。
“五弟,你这话是真心的?”
这一刻,邵康平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如同他眼中一向精忠爱国,多年以来苦守南疆为此处子民撑起一片天的南安郡王府一般——碎成了一地。
原本他还有些惶恐不安,可这番话说出口之后,他却仿佛放下了什么一般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抹眼泪,倔强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喑哑着嗓子道:“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做,郡王的爵位还不够高吗?明知道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为何还要勾结外敌,深夜梦回,父亲梦到前年丧生在高平和钦州两城的百姓,难道不会做噩梦吗?”
“你这个逆子——”
南安郡王大喝一声,被气得差点撅过去。
邵康元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南安郡王,伸手拍抚着对方背部,再看向邵康平的目光已经彻底没了温度。
“邵康平,这就是你想要的——气死了父亲,你好去长乐王和那个林琬面前邀功?”
邵康平见父亲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也不由得慌乱起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一同扶住南安郡王,却被邵康元一把拦住,丝毫不让他靠近分毫,只能讷讷道:“我不是故意要气父亲的……”
南安郡王抖着手喝道:“你离我远点,我没你这个儿子!”
邵康平闻言浑身一震,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邵康元扶着南安郡王在软塌上坐下,见状嗤笑一声:“你长这么大,难道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即使我和父亲做了什么令你深恶痛绝的事,那也是为了整个南安郡王府,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们府上就那么好过?若不是父亲日日殚精竭虑,为了整个郡王府筹谋,你怕是早就成了一个毫无权势,只能靠卖力气干活挣钱糊口的俗人了!”
他的话说得邵康平心中不适,忍不住开口呛了一句。
“若是这王府的富贵都是用百姓的鲜血才换来的,我倒是宁愿做一个大哥口中的俗人了!”
“那你就离开王府自己讨生活去!你能不能用你那愚不可及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这南部,天高皇帝远,正是因为一直有安南国虎视眈眈,我邵家才能坐稳郡王之位,永享权利与富贵,一旦安南广南一倒,周围这些小部落压根不成气候,等到了那一天,你信不信,金銮殿上的人还容不容得下我郡王府!等到了那时候,你就不是站在这里空口白牙地想要气死我,而是在去往流放的路上了!”
南安郡王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怒视着邵康平,那骇人的模样让他心生怯意,几乎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对这个儿子深感失望的南安郡王缓过气来,也懒得再看这个完全不是和他们一条心的儿子,让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随身看守着他,只等天一亮就将这个养废了的儿子送回交州王府去看管起来,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邵康平默默地听着父亲对自己的安排,也没有反抗,他做不到和父亲与兄长同流合污,又狠不下心大义灭亲,毫无反抗而又浑浑噩噩地跟在侍卫身后走了。
直到临走之前,这对父子两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邵康平之事让留在书房中的父子两人心情沉重,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顿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搅成了一团乱——原本只关系到一名五品将军性命的事情,牵扯到长乐王身上就复杂起来。
即使现在有上皇的支持,朝廷密旨已下,但在兵戈未息之前,谁也不敢保证会有什么样的变故。
心中牵挂着这桩事,即使现在已经丑时过半,两人也没有丝毫睡意。
“明日我亲自去长乐王府一趟,探一探王爷的态度,若是……到时候还要麻烦楼大师再出一次手了……”
闻言,邵康元闻言手一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盯着南安郡王,“父亲的意思是要将长乐王永远留在南疆……”
“不——”南安郡王闭了闭眼睛,还没等邵康元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道,“长乐王绝对不能在我的地界出事,既然要请大师出手,那就干脆做到底,让大师一路跟到京城去,趁对方还没来得及将证据呈给圣上,直接刺杀,再伺机嫁祸给其他人,让人无法联想到我们府上……”
南安郡王果决的话听得邵康平一阵心惊肉跳,他以为自己已经历练足够,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谁知今日父亲又给他上了新的一课——
明明平日里类似地事情做了不少,但对象换成了王爷,他心中还是有些没底,忍不住低声道:“可……长乐王毕竟是圣上亲子,这样做,万一……”
“没有万一!”南安郡王斩钉截铁道,“这次的事情我会安排,你给我把嘴管好了,这府里的下人也好好敲打敲打,别让今天的事情再发生,若不是平儿那个孽子,我还不知道你这里竟然出了这样大的疏漏,连几个下人都管控不住,日后怎么能保住我南安郡王府百年的基业!”
“是,父亲,等现在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定会将府上的人员好好地梳理一遍,绝对不会让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知道就好,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万事小心为上,林琬这件事情还要多亏钱家报信,我南安郡王府能在南疆立足,离不开钱家的帮助,你切记绝不可薄待了他家,以免两家生了嫌隙。”
“是……”邵康元下意识眼前闪过一张巧笑倩兮的脸孔,沉默了片刻,最终嗨起来低低地应道。
南安郡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为了弥补家里被养得过于天真地小儿子捅下的篓子,他接下来的事情可不少,未免后面再出现什么岔子,他不得不将近期需要注意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掰开来和世子交代清楚。
“钱家的女儿虽然身份不够,但与你有大用处,不可轻慢了她,我听说,最近你后院里热闹得很?”
说着,目光扫向邵康元,语气中有淡淡的不满。
“让父亲担心了,孩儿会处理好的……”邵康元喉中一梗,感觉心脏不知被谁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痛却让人揪心,想到后院那一摊子烂事,只能硬着头皮应道。
“你知道就好,别为了姓朱的那个姨娘的事和钱家的女儿置气,一个农户家的女儿,让你媳妇多赏一些烧埋银子就行,只是她家那个哥哥,实在是个浑人……你可要留点心,实在不行,就将他远远地打发了去……”
见邵康元沉默不语,南安郡王拍了拍对方的手,轻声却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你学过兵法,定然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身上担负着南安郡王府一府人的性命前途,该做决定的时候就要狠下心,切不可心慈手软,知道了吗?”
父亲的絮絮低语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地低鸣,邵康元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双目之中已经是和对方如出一辙的阴冷,他低下头恭敬地回应道:“放心吧,我已经将朱姨娘的家人安排好了,他们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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