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清脆的更鼓声响过好几遍，康泰殿的宫灯却一直亮着。
皇后好不容易处理完了宫务，正坐在梳妆台前由贴身的侍女珠兰伺候着去下沉重的钗环首饰。
珠兰手脚伶俐地将发冠拆下，又取出篦子轻轻梳拢着皇后娘娘如云的长发。
往日这时候，正是主仆两个最为放松的时候，丢下恼人的宫务，两人谈笑着说些宫中的趣事，纾解一下白日里紧绷的心情。
可今日，一向爱笑健谈的皇后娘娘却一言不发，珠兰小心地瞄了一眼铜镜中自家主子紧锁的眉头，心里细细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哎——”
然而，皇后的一声长叹打断了珠兰的思索，她换下篦子，用牛角梳力道适中地为皇后娘娘按摩着头部的穴位，顺势问道：“是什么事让娘娘如此心烦，竟是入寝时分了也不得片刻放松，合该将那等办事不力惹得娘娘烦忧的奴才好好打一顿才是……”
“哎——”谁知，皇后娘娘听了不但眉头没有舒展开来，反而又长叹了一口气，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你可不知道，今天柔太妃过来给我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
“柔太妃？”珠兰也有些吃惊，“她老人家不是一向不掺和后宫里的事情，轻易不出她那宸熙宫的吗？”
“是啊，轻易不出声，一来就是个大的，可把我给愁死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娘娘如此为难，左右不过是多要些份例之类的，柔太妃一向安分随时，以往为了甄太贵妃那边，经常也是短了她那边，她也从不计较，这难得一次，也算是补了往日的例……”
“要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皇后娘娘一想到今日柔太妃坚决的态度就感觉头痛得慌。
“你知道她今日来求什么吗？”
“什么？”珠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而帮着皇后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熟练老道的手法成功缓解了皇后的头痛，发出舒服的喟叹。
“她居然主动要求削减宫中的人手，并搬到清澜殿去……”
“清澜殿？！”
珠兰同样被惊了一跳，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
皇后抬手拍了拍她，示意她继续，她才缓过神来，继续手上的动作。
“那不是冷宫吗？那里可是以前可是死了好几位……”老圣人的宫妃。
剩下的话碍于老圣人，含糊了过去。
“是啊，柔太妃说已经请示过了老圣人，可谁知道当时老圣人是不是真在气头上才这样说，要真是这样，若我真的撤了宸熙宫的人手，将柔太妃挪到清澜殿去，老圣人后面后悔了，不好拿柔太妃发作，还不是让我吃挂落……”
珠兰闻言，也苦了一张脸，左思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有意为主子分担，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这可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只能先拖着了，今日拿话先劝着柔太妃回去了，等缓两日再派人去探探口风……”
皇后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语气颇有些无奈。
珠兰咬紧了下唇，努力思考了半天，有些踌躇道。
“那……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陛下？”
皇后微微眯起了眼睛，想了想，刚想摇头，就听门外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怎么，皇后要告诉我什么？”
“陛下！”
皇后哪里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匆忙从椅子中起身向着来人的方向蹲身福礼。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皇上上前托住了皇后的手臂，温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辛苦你了……”
闻言，皇后身体微微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笑语盈盈地走至皇上身边坐下。
“还是陛下神通广大，臣妾这正愁着呢，陛下就来了……”
“事关父皇，朕不能不上心，不过这件事关母妃，你实在不方便做决定，先稳住是对的，皇后所思所为十分得体……”
皇后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这就好，臣妾还怕哪里做得不到位，到时候反而伤了父皇和柔太妃之间的情意……”
皇上侧目看向皇后，目光中满是疼惜，倾身托起她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声音低沉而柔和。
“辛苦你了……”
只一句简单的话，皇后只觉得喉头哽咽，眼角湿润，只觉得这么多年的忙碌与辛劳都是值得的。
“有皇上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是朕要感谢皇后，后宫这么多事情全靠你权衡操持，这才解了我的后顾之忧，这份情，朕定不会忘记，更不会辜负……”
如此贴心的话语让一直强撑着的皇后再也忍耐不住，这么多年的委屈尽数化作汹涌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珠兰同样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花，见帝后二人之间难得的温情，十分有眼色地悄悄从室内退了出来……
虽然陛下意外登基为帝，可这宫里的事情如同一盘乱麻，上皇和陛下潜邸里的老人们都要安置，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皇后娘娘为了帮陛下稳住后宫的形势，整夜整夜地思考对策，头发是一把一把地掉，连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三皇子都顾不上，还要时刻焦虑着后宫越来越多的如花美眷和自己日益老去的容颜，现在得了陛下的话，知晓这一切陛下都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娘娘这几年的苦总算没白受。
她心里也为娘娘开心……
康泰殿中，大雍最尊贵的帝后如同普通百姓家的夫妻两一般温情叙话，透过朦胧的灯光，可以看到陛下轻轻将轻泣不止的皇后娘娘揽在了怀中，低头安抚着什么。
等皇后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十分不好意思地看向自己的夫君，脸上难得现出了久违的娇羞之态。
“让陛下见笑恶劣，臣妾失态了……”
“无碍，朕虽为皇帝却也是嫣然的夫君……”
“嫣然，陛下你……居然叫我的闺名……”
皇后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向康定帝，几乎要沉溺在对方温柔的目光中，只残留着最后一缕理智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如今已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情感。
康定帝不答，只抬手指轻轻擦去了皇后眼角的湿润，随后后退一步，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帝王，也让皇后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坚持成功反击，将自己重新包围在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围墙之后。
原本宛如普通夫妻的二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气氛沉默到可怕。
“柔太妃的事情明日我会召五弟进宫商谈，这事到时候让五弟出面，你就不要插手，免得到时候父皇怪罪……”
良久，康定帝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皇后此刻也收拾好自己的狼狈，低声回道，情绪一时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有些低落，她勉强牵出一缕笑容，努力寻找着话题，不免说起白日里前来谢恩的云箐，“说起来也是巧，今日云麾将军的母亲云氏今日入宫谢恩，正好撞见柔太妃在我这里，我本以为柔母妃即使年岁已高依然是难得的美人，却不料那云氏较之柔母妃也不遑多让，可真是下了我一跳……”
“哦？”这样一说，康定帝也来了兴趣，“果真这样？”
“今日不巧，陛下走得早，没有见到，等下次外命妇入宫，陛下亲眼见着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呢……”
康定帝闻言，垂下头目露沉思之色，忽然开口道：“对了，你可记得当年五弟急病的那件事……”
经皇帝提醒，皇后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件事情，那还是他们刚成婚分府出宫时候的事了。
“那件事啊……我记得，五弟当时身患奇病，换了多少太医请了多少方士都没有用，当时的柔母妃当时还是个贵人，因为伤心过度，差点也跟着去了，老圣人当时龙颜大怒，差点将整个太医院都给发落了……”
“是啊……五弟生得好，一向最是得父皇喜爱，连当时甄贵妃的九皇子都要排在之后……”
康定帝似乎陷入回忆之中，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
皇后心有所感，伸手握住了康定帝的手。
“不过那后来五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好了，然后就被送去深山中清修，柔母妃也是那之后单独被封为了柔嫔……这之中，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不过老圣人一直禁止宫中人随意议论这件事，也就没有人敢过于深究……”
“是啊，原本五弟小的时候无论是读书骑射都学得很快，我一直怀疑他又过目不忘之能，不过等他从深山清修回来之后，整个人就突然变了，不但变得荒唐，连读书骑射都丢到一边，死活也不肯再粘，柔太妃只说在宫外养野了性子，歪了性情，和父皇说了几次，父皇见母子两个都没有上进心，也就随他去了，还提前封了五弟一个长乐王，不再将他放在皇位继承人的考量范围内……”
“还有这事？”
皇后有些惊讶，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记起当初五弟闹出的一件一件荒唐事情，这其中的更深的事情她却毫不知情，也是因为当时正是义忠老亲王和大皇子两人之间的争斗初露端倪的时候，她光是应付当时大皇子妃和先太子妃都已经分神乏术，其余的真的无瑕顾及太多。
“但如今听陛下这么一说，难不成五弟当时是故意的？”
“应该是吧……”
康定帝眼中闪过一丝暗光，低声轻喃了一句。
“而且也是那件事之后，父皇对修道之事就极为热衷……”
皇后没听清楚，忙问道：“陛下在说什么？”
“没……只是想起父皇如今越发痴迷于丹术，长此以往下去恐对身体有碍……”
皇后想起如同流水一般流进乾清宫的各种珍贵药材，也很是头痛。
“如今乾清宫中所要的药材是越发得多了，可父皇的身体却不见什么起色，那些道士，不会是假的吧……”
“此话放在心里就行，不要对外人说，父皇如今春秋鼎盛，那几位道士俱是各大名山道观中的高人，若是被他们知道，心里定是会生下芥蒂，到时候……”
那之后的话皇后如何不知，只看如今那几名道士在宫中嚣张跋扈的态度就可以窥见上皇如今是如何地器重那几位。
“幸好上皇只让那几位在乾清宫中活动，若不然，这满宫的太妃妃嫔，若是冲撞了，可就造孽了……”
康定帝也同样忧心此事，可碍于上皇，却一直不能明说，幸好老圣人虽然痴迷，但还没把作为帝王的心智丢掉，才避免了皇后口中的情景变为现实……
但现在还能保持理智，等之后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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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