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只如参商

萧飒疏远的香气堆叠成幻化无方的烟云,时而如珠宫贝阙,时而成云横山林,种种幻象难以历数。师拱辰一个不提防栽入了内中,只见满目白濛,隐有万千画面奔涌而来,目眩神迷,登时迷失在了其中。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秦媪妪幽然的声音,如涓滴寒泉之水,悄然渗入耳孔:“取走你前世身性命的是定秦剑,此剑与我同源,是以亡于此剑下的亡魂,以我当时的修为,是无法勘破剑气之扰寻找到转世的。直到八年前,我机缘巧合修为更进一步,才终于寻到了你。”

“你本有真龙之命,却在仅差一步为天子之时,被祖龙剑气断去双角,退而为蛟。故而命格虽贵重之至,却注定命途险阻多艰。不是幼年早夭,便是亡于朝堂倾轧,生生世世,难得坦途。故而我将自己贴身携带两千余载的虎面灵玉佩赠予你,为你镇命。”

眼皮沉重到如同灌了铅一般,师拱辰脑袋不觉点了几点,骤然向前一倾,向地下扑去。身体只倒至一半,忽被一阵微风托起,安安稳稳地落在了榻上。耳畔的女声清若寒云薄雾:“护公子周全,是我自愿。而我这一身衰老朽骨,从出生到寂灭,都只是陛下御前之臣……”

那声音越来越是轻弱,越来越是遥远,师拱辰沉沉睡去,只觉自己仿佛在云端不断下落,下落,一直下落到古老而辉煌的宫阙之中。

他时而立在殿堂之上,望着那不可一世的帝王挥剑斩空,斩出了漫天风云洪霞汇聚,又于霞光堆叠出的高峰深谷之中走出了发长委地的黑衣仙灵。她踏空而行,裙裾翻飞,轻盈落于他的身侧,一拜,两拜,三拜,拜伏在了帝王的足下。

“天佑大秦,降此神女!朕赐你以秦为姓!”他听见那帝王亢然大笑,声若虎啸龙吟。他看见那帝王微微俯身,扶起了那神女,骤然一侧头,向他望来:“扶苏,你又多了一位王妹。”于是那神女星眸微盼,也向他投以一顾。

寒星莹璨,黑白分明,一如《诗经》之中的美人,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他新出的王妹,以秦为姓的仙灵神女,生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

那双眼睛从来只看着他那位高贵无两的父皇。

扶苏一叶叶地翻开墨香浅淡的竹简,专心致志于政务的闲暇,总是克制不住地偷偷打量向对座的冲动。就在一案之隔的地方,黑衣的秦女端然而坐,神清气凛,容态俨然,可清妙的眉宇间隐有稚嫩的光华流转,使她似极了一只悠游自在的灵秀玄鸟。她面庞微侧,一心一意地望着俯首案牍之间的帝王。

扶苏收回视线。竹简上密密麻麻的篆书拗折的壁画仿佛化身为杂乱无意义的线条,他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想一个问题——她什么时候能看我一眼呢?

林府上下提心吊胆了许久,终于等回了一连十数天没有音信的孤竹君,确定他没死没病,活蹦乱跳——而后又换上了另一种意义的提心吊胆,唯恐谁一个嘴上把不住门,说漏了姑娘许婚师公子的事,或是师拱辰正式上门提亲,打翻了孤竹君的醋瓶。

所幸他们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还未到商议好的提亲之日,师家便已派了人来赔礼,道是自家公子卧病不起,着高人看过,道是他今年的星宿不利,不宜早早结亲,与林家的婚事只好搁置云云。知晓师拱辰与黛玉做局哄骗孤竹君的林如海听了这话后,腹中暗笑了好几声,面上还做遗憾之状,关心了几句师拱辰的病况,还赠了许多药材给他。不知晓内情的林家人则是大大松了口气,危机过后,自然仍是一团和气。

惟有黛玉与孤竹君知道,师拱辰星宿不利固然是假,可卧病不起却未必不是真。只是比起前几日的相思情苦,如今的他则是倒了心气,心志一垮,自然身躯懒怠,便如那抽了芯的蜡烛,闷闷地点不起半分火星了。

那日,孤竹君专程袖了杯茶上门去跟秦媪妪理论,劝她主动去跟师拱辰将这一桩旧缘交割明白。秦媪妪确实去了——半日后即回转了桃源秘境。彼时孤竹君正兴冲冲地带着黛玉观赏众妖配制的新样兰花,见她姗然归来,不由得眼角一抽:“谈了?”

秦媪妪点头。

“都说清了?”孤竹君道。

秦媪妪再点头。

孤竹君牙疼似的捂住了脸,黛玉见状,便猜到了她究竟与师拱辰说清了什么,不由摇头,幽微一叹:“看来师公子与秦姑终究无缘,”想到自己曾有撮合二人的念头,不禁赧然,“倒是我枉做聪明,弄巧成拙,让秦姑难做了。”

秦媪妪纤长的指爪抚了抚兰花凝翠的花萼,花光娇妍高雅,而她容态苍古,仿佛团生于万载古木树身上的苔绿:“黛玉只是不知底细,难免误会丛生。”抛却始皇帝之子的身份所带来的所有情愫,她从来都对扶苏这个人无意,自然也同样对师拱辰并无他念。只是想到他前世的死因,又见他今生几乎重新因她自误,倍觉歉疚之余,难免生出一丝惆怅。

只是如此,再无其他。

黛玉想到师拱辰谈及秦媪妪时那份近乎固执的痴然,蹙眉道:“只是以师公子的痴心,纵使秦姑下得这一剂虎狼猛药,要他解脱情念,怕也不是一年两年可以成就的。”

秦媪妪放开了那朵兰花,摇荡的谷风撩动着她如匹的墨白长发,她背转了身去,所以黛玉不知她此时的神情,只听见她涩哑的声音散落风间:“老身与公子,终如参商。”

这句话,黛玉本是不解的,可回京探视了师拱辰后便懂了。一如他那遗忘了闵芝秀的二哥师仲卿,师拱辰也忘却了有关秦媪妪的一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皇三子一股脑儿的背着诗,口齿清亮,奶声奶气,眨巴着眼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知道,他这是徒背了字音,而压根未把那诗意记到心里去。

“今儿怎么教起《赠卫八处士》来了?”皇后笑道,语气虽有意外,可也只是讶异,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魏小怜憋着笑,缩着脑袋不说话。皇后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有鬼,笑着追问了好几遍。魏小怜才说:“娘娘有所不知,殿下是听玉竹公主赞老杜至情至性,追问她到底是怎么个至情至性法,公主没法子,才拿了这首出来做比方。殿下听了也直说好,拉住公主,要教他背会了才放手的。”

“真是顽皮。”皇后给了儿子一个小小的栗凿,把他抱到自己的膝上,闲闲地道,“世人赞诗圣,多赞其患难不忘忠君,风尘仍恤百姓。话虽没错,可过于板正,便难免索然无味,玉竹这丫头倒是别出心裁。”

魏小怜笑得肩膀直哆嗦,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一株在风中摇摆的细柳:“奴婢听说,玉竹公主近来可是对老李杜间的交情十分着迷的,仙圣之交,自然是至情至性咯。”

皇后嘴角一抽。众所周知,诗圣杜甫对诗仙李白可谓是倾盖如故,倾心钦佩,一腔敬慕之情宛如滔滔江水不可遏止。若非二者皆是男子而是一男一女,简直由不得人不想歪了去——当然,即使同为男子,也没挡得住好事者揶揄的目光。皇后年轻时也没少浮想联翩过,因此听魏小怜轻轻点出,便知晓玉竹公主脑补了些什么,摇头笑叹道:“你们这些小孩儿呀……”

皇三子看魏小怜笑得诡异,仰着脸问:“母后,仙圣之交,到底是怎样一个至情至性法呀?”

皇后白了魏小怜一眼,后者也不害怕,只是吐了吐舌头,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皇后低头,对着膝上的爱子道:“这是个好问题,母后也不知道呀。或者等你把杜诗和李诗都背得精熟,就自己明白了答案,还可以回来讲给母后听?”

皇三子茅塞顿开,从膝头滑了下去,迈着小短腿飞快的跑了:“儿臣这就去背书!”

“殿下跑慢点,仔细跌着了!”魏小怜也忙赶着跟了出去。

皇后笑望着宫门的方向,听着他们嬉笑的声音渐渐消弭无踪,唇边的笑影也慢慢的淡去。笼珠见她又恢复了落落寡欢之状,连忙端上来一只孔雀绿釉宫碗,内中盛着雪花般的琼酪:“娘娘说了这会子话也费了不少神,吃口□□缓缓吧。”皇后本身没有食欲,可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忍心拗违,便依言吃了几口,任由碧纱搀扶着自己歪回榻上,闭目养神。

笼珠将碗交给小宫女,自拖了一张小凳,坐在旁边,知晓皇后睡不着,便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小怜这妮子,嗓子真跟乳莺一样,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经她一讲,立时就有声有色,跟唱歌似的。便是乐部里最出挑的伶人,也没有这样的好嗓子。难为李司乐留心,竟淘出来这么个人才。也难为她自个儿,打小爹不亲娘不爱的,才被娘娘提拔时,整个怯怯的像只入冬找食吃得小耗子,这才多久就敢在您前头嬉笑起来——到底还是个小妮子。”

“正是自小不受宠爱的女孩儿,陡然受到他人的真心疼爱,才会十倍百倍的娇憨可爱起来。”皇后双眼微瞑,闻言心中想道,“可本宫又能庇护这份天真烂漫到几时呢?”

冒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去取快递,回来感觉瘫如咸鱼,嘤~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诗经●卫风●硕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赠卫八处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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