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君自问活了这若许年，什么奇闻异事没有见过？可被妖精迷惑的受害者凭借着个人意志摆脱蛊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反手护着妖精……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硬是被孙太太这一嗓子给喊愣了，黛玉也是同样，一个怔忡间，孙太太已然合身扑过来，劈手夺过那只香炉，紧紧的护在怀里。她本生着一副岁月磨洗也依然甜美如蜜糖的脸容，此刻满头黑发凌乱披散着，有不少还垂在脸前，发缕的空隙间露出的脸上被泪痕浸透。自她的手指间隙，可以看见那香炉炉身上秀慧的墨字：如烟如雾如清梦，若即若离若浮生。

孙太太惶然的瞪着黛玉与孤竹君的方向：“别再装神弄鬼！我可看见你们了！除非从我的身子上踏过去，不然谁也别想把它带走！”

黛玉默然片刻，摘去了隐身符：“你看得见我们？”

眼前骤然现出一个身形朦胧在夜雾里的黑衣人，孙太太瑟缩了一下，却将香炉抱得更紧：“方才不知怎地，就梦见了。”

这可奇了，难道又是柳如烟在弄鬼？孤竹君心下一动，也摘去隐身符，试探的问道：“这只香炉一直在你这里吗？”

又一个面目不清的黑衣人现身，身影几乎与夜色相融，孙太太都快疯掉了，可依旧没撒手，手指几乎用力到凸出青筋来：“这只窑变挂红三足炉是我的嫁妆，当然一直在我屋里！”

“这又奇了。若是这炉子一直在你屋里，那个在外头一直兴风作浪的柳二娘又是哪个？”黛玉说着，不动声色地盯着孙太太的眼睛。

孙太太目光闪烁，面露意外之色：“这和柳如烟有什么关系？”

这表演实在是太刻意了，要是放在戏台上唱戏，底下的票友是会砸场子的。

“倒也没什么关系。”黛玉轻笑，“我们姐妹路过贵府，发现贵府的二姨娘柳如烟是妖，就动手想要降服了她，没想到这妖狡猾，被她一路逃到了这里，打扰了太太好眠。”

听到柳如烟受伤，孙太太眼底有一瞬的慌张，强自镇定道：“既然知道打扰了我休息，那么你们可以走了。”

“果然，你知道柳如烟是妖，而且就是你怀里的香炉成的精。”孤竹君洌然道，“这妖一旦被看破行藏，便匆匆逃回来投奔主人，是当真不怕连累的主人，还是对自己隐藏形迹的本事过于自负？”

黛玉紧接着道：“想不到素日安分守己闭门不出的孙太太，居然是个包庇妖精的窝主。”

孤竹君道：“也不知道利用这妖精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们一并拿走？”

你一言，我一语，把孙太太挤兑得几无立锥之地。一壁说，一壁还向逼她去，眼看着孙太太抱着香炉都快缩进了床脚，再也退无可退，那香炉终于出了声：“你们有什么，就冲着我来！我做了什么我自己担，她什么都不知道！”流光一烁，柳如烟重新现身，张着双臂把孙太太严严实实的护在背后。

“什么我不知道？我看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孙太太自后用力的撕扯着她，试图把她搡到身后去。柳如烟抖了抖，满眼的不可思议，回头望着她，嘴唇在不可抑制的颤抖：“太太，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的香炉不翼而飞的第三日，你陪着老爷赏花，我从左近路过，闻到了你身上的山林四合香。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猜不出来你是谁吗？”孙太太捧住了她的脸，满脸淌泪，“她们是为着柳姨娘伸冤来的吗？你是害了柳姨娘的命，可你占了她的肉身，和老爷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待采慧视如己出，都是为了我。认真算起来，你造的孽有十分，九分也该算我头上。”

柳如烟在发抖，孙太太每多说一个字，她便抖得更厉害几分，猛然用力推开了孙太太：“我是自个儿贪恋人间富贵才夺舍的，和你没有半文钱干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少自作多情往自己身上揽事！”她决然回过身，向黛玉与孤竹君道，“你们不是要降妖吗？我是以妖香惑人，不光惑人，我还害命。你们不是来除妖卫道的吗？怎么还不赶紧动手！”

“要死便死在一块儿！你以为你自个儿顶了罪，就是英雄好汉了？”孙太太爬起来，重新扑过来，自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柳如烟的腰，“我才不要独活，我宁可和你一块儿领死！你要是敢落下我一个人去了，我立时就自尽给你看！”

柳如烟想要掰开她的手，可她自己的手都在发抖，竟是掰不开，当下急得脸都青了：“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胡说？我是罪有应得，你清清白白的，干嘛要死要活？你想和我一块儿领死，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要说！不就是拿了用香的燕窝教采慧熬粥给我补身吗！我头一回端住碗的时候就闻出来了！你在里头搁了寒情的香药，以为我不晓得吗？”孙太太又哭又笑，“告诉你，我一口都没喝过！”

“你没喝……”柳如烟如遭雷掣，喃喃自语，“你没喝过，为什么还会对江鹤山那么冷淡……”

“你当真以为我从来不晓得你是有灵的？我及笄那年，你悄悄溜出来晒月亮，我隔着窗纱看得可是一清二楚。以你的本事，将江鹤山做成言听计从的傀儡都是轻如反掌，为什么要诱得他到处寻花问柳，惹我厌恶？我等着你跟我解释，等了足足十二年，”孙太太将脸埋在她的背后，“你这个没胆子的冤家！”

“如兰……”柳如烟颤抖着将自己的手覆在她搭在腰间的手上，泪落连珠，神情又是绝望，又是快活，“我知道……那晚你在烟绿的窗后望着我。”

“果然，”孤竹君一直以来徘徊在心底的困惑终是落定，暗想道，“柳如烟诱使江鹤山沉迷女色冷落夫人，借江采慧之手给孙太太下药令她爱欲淡泊，又保她安居一隅寄情花草；孙太太明明对丈夫不屑之极，又因他不在柳如烟房中留宿而古怪发笑，竟是因为她们彼此有情？妖与人相爱，物灵恋上了主人，由古至今都不算稀奇，只是两方皆是女子的情形少见了些。”

他这般想着，忽而心头一跳：“吾家契主素有洁癖，不会被她们骇到吧？”当下立即看向黛玉，只见她眉尖微颦，望向她们的眼波透着深静的沉思，倒也不见厌恶之情。

“原来你身上还背了一条人命？”黛玉待她们哭够了，才问道。

柳如烟抖了抖，骤然手往孙如兰面上一拂，已使香重新迷晕了她。如烟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神色是知命的平静：“那个贱人推着如兰跌了一跤，害得她落了胎，仗着江鹤山那个负心汉的恩宠，竟然只吃了两板子。还拿伤势天天扮可怜，哄得那负心汉隔月就抬了她当二房。”

“害人性命夺人肉身，是我不对。但做下这桩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如今能和如兰互通心意，我在这世间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两位要替人伸张冤屈，就尽管动手吧，我不会再躲闪。”

她低笑了一下：“之前逃走，也是想着在临死前不能看她一眼，实在不甘心。”

黛玉默然，隔了半晌，才说：“把来龙去脉细细说来。”

孙太太本名如兰，出身盐商孙家。孙家在贩盐的同时，香料生意做得也极大，她自幼耳濡目染，也极爱调香合香。她有一只心爱的钧窑窑变挂红三足香炉，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董。色若雨霁天青，窑变处嫣红若石榴子，清婉妍媚之至。她但有得意的合香，必要以此炉用云母片隔了细细焚烧，嗅闻，如此闺中生涯自是其乐无穷。

她起初并不知道，这只心爱的小香炉早已在于历代主人间的辗转之中生出了妖灵。可她及笄那年，无意中隔着窗纱望见了在月下吞吐香雾的妖。此情此景之幽妙清美，竟令她觉得，此生再无法这般痴然的将第二人看进眼中。可她不敢上前去与对方结识，只是默默的隐在了窗后。

其后，孙江两家联姻，孙如兰带入江家。

孙如兰与江鹤山的婚姻，起初也算相敬如宾。江鹤山见夫人喜爱调香，也搜罗了当世流行的四合香讨她欢心。四合香以沉香、檀香、龙脑和麝香调和，名贵之极。孙如兰虽也欢喜，心下却觉得此香过于造作，便照着那气味，以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和茅山黄连相拟，合出的香不但香气相似，且一洗浮躁奢华之气，气韵清澄幽妙，孙如兰将之命名为山林四合香，以为得意之作。

婚后第二年，孙如兰生下了江鹤山的长女江采慧。江鹤山没等到儿子出生，便心生不满，渐渐地在外寻花问柳起来。生意上的朋友便引荐了一名极妩媚的戏子给他，果然趁了他的心意，厮混了没几日，便将这名姓柳的女子带回家中夜夜笙歌，将自己又有了身孕的妻子忘在了脑后。柳氏容貌极风流，为人极轻佻，自以为拿捏住了老爷的心，便对正房太太十分不恭。孙如兰秉性柔和，加之本就对丈夫只是面子情，又实在对这对贱男女无话可说，便懒怠与她相争，只好益发的寄情于调香。

“只有你陪着我，只有你不会负我。”她时常对着香炉自语，又轻笑，“这样也好，清静多了，就像回到了没出嫁之前一样。”

谁想到她的一再退让却让柳氏得寸进尺，终于大着胆子害她落了胎。

这一次，是彻底的让孙如兰对丈夫寒了心，也让她的香炉灵对柳氏起了杀心。那只钧窑窑变挂红三足炉本就是四百年的古物，经历代主人以香相侍，便生出了精灵。她随着本体懵懵懂懂的辗转于无数人之间，直到被一只素手掀开了炉盖，力道之温柔，如知心的爱人甜蜜的呵护着情人的肌肤。

那只手的主人叫孙如兰。于是，精灵给自己起的名字便叫做如烟。

是的，上一章的亲们猜出来了，其实二娘和大娘是……百合，噗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