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舷窗,在舱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最先醒来的是青雀。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林安靠在门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而自家小姐竟伏在榻边的矮几上睡着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青雀心头火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客气地一脚踢在林安的小腿上。
林安吃痛,猛地惊醒,刚要叫出声,就被青雀一把捂住嘴。
“嘘!小声点!吵到小姐我饶不了你!”青雀压低声音,怒目而视,“昨晚我们怎么说的?让你守着,让小姐好好休息!你怎么回事?有没有点主仆本分?”
林安自知理亏,龇牙咧嘴地揉着腿,小声辩解:“我的好姐姐,昨天事太多,我是真没想到小姐自己会起来守夜。我本想着就眯一会儿,马上起来接替,谁成想……睡过头了。” 他脸上满是惭愧。
但旋即,他又有些不忿,低声嘟囔反怼:“你还说我?你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的作息是不是你负责?昨晚要是你履行好职责,劝谏小姐早日安寝,就不会有小姐看书太晚,然后发现水里有人,然后把这个……‘那谁’给救起来!” 他指了指榻上的卢凌风,语气带着不安,“也不知道‘那谁’是福是祸,平白惹来这么多麻烦!”
“嘿,你倒怪起我来了?”青雀柳眉倒竖,“要不是小姐心善,这人早喂鱼了!救人一命……”
“救人一命是好事,可你看他这一身伤,像是寻常人吗?别是个灾星……”林安嘟囔着,“本来这次小姐女扮男装搭船回扬州,我就不赞成,一路上提心吊胆的,现在倒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些,甚至还带上了点推推搡搡的架势,虽是打闹,但动静却越来越大。
这番动静,终于将浅眠的黛玉惊醒。
她嘤咛一声,缓缓抬起头,因趴睡太久,手臂酸麻,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小姐!”青雀立刻顾不上和林安争吵,连忙上前,小心地帮黛玉按摩僵硬的手臂和脖颈。
而榻上的卢凌风,其实早已清醒。
他内力深厚,耳力极佳,将青雀和林安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原来昨夜并非错觉,真是这位“小姐”救了他。
缘分竟如此奇妙?
若非她夜读未眠,自己恐怕已沉尸河底。还有那细致入微的照料……鼻尖萦绕的冷梅幽香愈发清晰,仿佛就来自枕边。
儒家礼教刻入骨髓,告诫他应当与非亲女子保持距离,但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想靠近这救命恩人,亲口道谢。正天人交战之际,听到了黛玉醒来的动静。
黛玉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肢体,并未多想什么男女大防,纯粹是医者的本能和关心,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贴向卢凌风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咦?似乎不烫了,退烧了?”她喃喃自语。
然而,就在那微凉、柔腻的手背触碰到他额头的瞬间,卢凌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万千烟花炸开!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只剩下那一点柔软微凉的触感和更加清晰的冷香。
手……她的手……好软,好香……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的脸颊、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甚至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黛玉正疑惑着,明明不烧了,这人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莫非是自己学艺不精,诊断有误?
就在这时,舱外彻底热闹起来。水手的号子声、脚步声、谈笑声、碗碟碰撞声,以及更遥远处码头隐隐传来的喧嚣,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章,与昨夜的死寂判若两样。
天,彻底亮了。
黛玉收回手,定了定神,开始吩咐:“林安,你昨晚没回苏先生那里,现在快去寻苏先生,将我们昨夜救人之事禀明,再说说眼下情况,问问能否在今日傍晚船只靠岸补给时,将这位伤者送上岸,寻个可靠的医馆好生诊治。我们毕竟不是大夫,只能应急。”
“青雀,你去厨房,拿些银钱打点,请他们帮忙熬些清淡的小米粥来,这位……壮士昏迷许久,需用些易克化的流食。”
她又对林安补充道:“再去请船医过来瞧瞧,看看伤势如何了。”
青雀却有些犹豫:“小姐,那……林安去办事,奴婢也走了,岂不是只剩下您和这……‘那谁’独处一室?”
黛玉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腰间(那里藏着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青雀,他身受重伤,至今昏迷,能有什么危险?何况,我还有这个呢。”
“那可不一定!”青雀和假装昏迷的卢凌风几乎在心底异口同声。真遇上歹人,小姐这纤弱身子和那把小匕首,恐怕……
林安见状,忙道:“青雀姐姐留下保护小姐吧。请大夫、寻苏先生、去厨房,这些跑腿的活儿交给我一人就行!” 说完,不等黛玉再反对,便麻溜地开门出去了。
黛玉只得接受这个安排。
她感觉身上因昨夜的忙碌而有些黏腻,想简单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她先走到榻边,仔细看了看卢凌风,见他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卢凌风极力控制),便放心了些。
“青雀,帮我打盆水来,我简单擦洗一下,换身衣裳。”
青雀应声去准备。
而榻上的卢凌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听到那细细索索、显然是更换衣衫的布料摩擦声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这……这……
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热气直冲头顶,心脏擂鼓般狂跳。
这种情况下,他更不敢“醒”来了,只能死死闭着眼,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尊石雕。
然而,越是刻意不去听,那细微的声音越是清晰地钻入耳中,伴随着那若有若无的冷香……最终,也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这刺激太过强烈,他脑子一嗡,竟真的又晕了过去,这次或许是羞窘交加,气血翻腾所致。
另一边,林安的奔波并不顺利。
他惦记着小姐还未用早饭,首先去了厨房。
虽有银钱开道和苏子庸事先的交代,但船上人多,厨房忙碌,熬制需要时间的小米粥还是费了他一番功夫。他趁机在厨房匆匆扒了几口饭,又安排好餐食让人送去舱房,这才离开。
吃饱喝足,他先去找苏子庸。
心想有苏大人出面,请动那个势利眼的船医应该容易些。
然而,他寻遍了苏子庸可能在的几个地方,甚至问了几个水手,都推说没看见,苏子庸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林安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也只能无奈放弃。
硬着头皮,他独自去请船医。
那船医姓唐名仁,据说是祖传的医术,颇有些本事,但性情古怪孤傲,加之出身没落世家,自视甚高,得罪了不少人,才被排挤到这趟“倒霉”的差事上。
此刻,唐仁正因为晕船而脸色发白,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对林安的恳求爱搭不理,只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他打发走了。
林安无功而返,心中焦急,只好先回舱房复命。
等他回到舱房,将寻找苏子庸未果、船医请不动的情况一说,青雀忍不住又数落了他几句没用。
恰好此时厨房送来了早餐和小米粥,几人便先用餐。
黛玉胃口不佳,很快用完。
见林安笨手笨脚地想要给昏迷的卢凌风喂粥,粥水都顺着嘴角流下来了,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让还在吃饭的青雀慢慢来、继续吃(青雀力气大、饭量也是比常人大),自己接过林安手中的碗匙,极耐心地一点点试图喂食。
这一切,都被因外界嘈杂而再次悠悠转醒的卢凌风感受到,只觉得那小心翼翼的动作,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抚慰他疲惫的身心。
他配合地微微吞咽,温热的粥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暖意。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被关在底舱的苏子庸,并未坐以待毙。
他先是假装腹痛难忍,引得看守开门查看,趁其不备,用暗中磨尖的竹片将其制住并打晕。
他心知时间紧迫,必须弄清楚这“军饷”的真相。
一边嘴里喃喃自语道:“杀头的、杀头的,我就看看……”
一边直接上手撕开一个箱子的封条,撬开箱盖,里面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白银,而是黑沉沉、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块状物——竟是朝廷严格管控、工部特制的精炼铁矿石!
苏子庸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
甄家竟敢私运如此大量的战略物资!这船上哪里是什么军饷,分明是催命符!
就在这时,船身微微一震,外面传来吆喝:“靠岸了!清江浦到了!”
这么快?
苏子庸和舱房内的黛玉等人一样诧异,预计傍晚才到的航程,竟提前了这么多?
清江浦,漕运枢纽,按理就是商贾云集,繁华富庶之地。
黛玉难得有此自由,又心系苏子庸下落,便吩咐林安留下看守伤者,自己带着青雀去甲板看看,顺便寻找苏先生。
然而,踏上甲板,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黛玉大失所望。
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脊背弯曲如虾,在税吏皮鞭的呼啸与呵斥声中,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货物。更有衣衫褴褛的妇孺跪在路边,面前插着草标的孩子眼神麻木,如同待售的牲口。
“怎么会这样?”黛玉喃喃自语,“此地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等顶级门阀,理应教化一方,民生安乐才是……”
恰巧路过的水手赵羽闻言,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懑:“小公子有所不知,正是因为有这些‘蛀虫’!去年漕粮加征,下面州县为了完成任务,层层盘剥,多少人家田产颗粒无收?不得已卖儿卖女,就为凑那永远也交不完的‘水脚捐’、‘落地税’!从上到下,心都黑透了!”
黛玉听得心寒。
就在这时,码头另一侧传来一阵更大的嘈杂声。
只见一队衣着鲜明、气势汹汹的家丁模样的人,正在强行搜查过往行人车辆,态度蛮横。他们甚至毫不客气地扒开一些年轻男子的衣襟,似乎在检查身上是否有伤。
“这是……官兵?”黛玉疑惑。
“官兵?”赵羽冷笑,“这是‘二大爷’!江南甄家的‘二大爷’!在这地界,他们可比官老爷还横!”
江南甄家?查验伤者?
黛玉心中猛地一紧,瞬间联想到昨夜所救之人。赵羽显然也想到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那些甄家家丁,不仅搜查,竟开始随机驱赶一些客船上的乘客,试图霸占其位置,一副要强行登船的架势。
情况危急!
黛玉与赵羽迅速分开,各有打算。
青雀机灵,主动请缨去找苏先生打探情况。
而黛玉,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她不相信一个身负保家卫国伤痕的军人会是坏人,反倒这些横行霸道的“二大爷”绝非善类——她决定立刻返回舱房,将人藏起来!
与此同时,官船底舱附近,阴影交错。
青雀正猫着腰,在狭窄而昏暗的通道里快速穿行,心中焦急如焚。
小姐吩咐寻找苏先生,可这船上眼下乱象已生,甄家家丁四处巡查,气氛肃杀。就在她经过一个堆满缆绳和旧帆布的拐角时,前方忽然传来压抑的打斗声与闷哼!
她心头一紧,立刻屏息凝神,悄悄探头望去。
只见苏子庸先生正被两名手持短棍的甄家家丁围攻!
苏子庸虽有些文人防身的拳脚底子,动作间可见章法,闪避格挡颇有法度,但显然不擅久战,加之对方人多势众,配合默契,他已左支右绌。
只听“嗤啦”一声,他躲避不及,左臂衣袖被棍风扫过,竟被撕裂一道口子,鲜血迅速渗出,染红了青衫。
青雀眼神瞬间锐利。她被林家精心培养,明为丫鬟,实则有护卫黛玉之责,身手颇为不凡。
眼见苏子庸情势危急,她毫不迟疑,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贴近战圈。
就在一名家丁狞笑着,高举短棍,欲狠狠劈向苏子庸因格挡另一人攻击而空门大露的后颈时,青雀动了!
她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身形一矮,迅如闪电般切入,并指如刀,精准狠辣地切在那名家丁持棍手腕上。
那家丁只觉手腕一阵剧痛酸麻,短棍“哐当”脱手落地。不等他痛呼出声,青雀另一只手已握拳,中指关节凸起如锤,携着寸劲,重重击打在他颈侧的太阳穴上。
那家丁连哼都未能哼出一声,双眼一翻,软软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另一名家丁见状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这突然冒出的小年轻如此厉害。他怒吼一声,舍弃苏子庸,挥棍横扫青雀下盘。
青雀却不退反进,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起,恰到好处地避过棍风,同时修长的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巧妙一绊。那家丁收势不及,加上前冲之力,顿时向前踉跄扑去。青雀趁势落地,纤手如铁钳般抓住他持棍的手臂,腰腹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
“砰!”那家丁被重重砸在甲板上,震起一片灰尘,哼唧着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苏子庸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跟在黛玉身边、看似温顺的小丫鬟,竟有如此身手,不禁愕然。怪不得有底气敢撇开大部队女扮男装下扬州。
“青雀,你……”
“苏大人,没事吧?”青雀迅速查看了一下他手臂的伤口,见只是皮肉伤,略松了口气,“少爷(外人面前叫少爷吧)让我寻您,码头上甄家的人正在搜查一个受伤的年轻男子,气势汹汹,小姐昨晚刚刚好救下一个重伤的疑似卢家军军人,本想着找你帮忙安排上岸救治的,现下……担心救下的那人,先回舱房应对了。”
苏子庸闻言,脸色更加凝重,他压低声音急道:“那谁,先放着,不重要!来不及细说了!青雀,这船要大祸临头!江南甄家并非只是搜查,他们是冲着这艘船来的,意图劫船!我方才在底舱发现了……”他话未说完,通道另一端又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他们追来了!快走!”苏子庸一把拉住青雀,“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人借着杂物掩护,七拐八绕,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另一队搜查的家丁。
慌乱间,苏子庸想起一人——船医唐仁。此人虽性子孤拐,但医者仁心,且与自己有几分君子之交,或可托庇。
他们悄悄摸到唐仁的舱房外,急促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唐仁那张因晕船而略显苍白、带着不耐的脸。
“苏子庸?你……你这是?”唐仁看到他臂上的伤和身后的青雀,一愣。
“唐兄,救命!容我们进去细说!”苏子庸语气急促。
唐仁虽觉麻烦,但看苏子庸神色惊惶不似作假,又瞥见他臂上血迹,医者本能让他侧身让开:“快进来!”
三人迅速闪入房内,小童立刻扑上去关紧房门。
苏子庸长话短说,将江南世家甄家欲劫船、船上所谓“军饷”实为精铁矿的惊天秘密道出。
唐仁听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金疮药药瓶差点掉落。
“劫……劫官船?私运铁矿石?甄家疯了不成?!”唐仁声音发颤,他虽傲气,但也知此事干系多大,一个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自己这被塞上船的“背锅”大夫,恐怕也要首当其冲。
“千真万确!”苏子庸斩钉截铁,“唐兄,如今船上已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但我与青雀此刻不便露面,可否劳烦你去寻林公子(指黛玉),告知危险,带他立刻下船?他们与此事无关,不应受此牵连!如果她不肯,便告知他,我和青雀有武艺在身,自保足以,我们随后就到。”
唐仁看着苏子庸恳切而信任的眼神,又想到甄家那帮如狼似虎的家丁,心中天平瞬间倾斜。
他虽然胆小怕事,想立刻跳船跑路,但“君子一诺”的信条此刻占了上风,加之对苏子庸人品的信任……
他咬了咬牙,脸上露出豁出去的神情:“好!我去!苏子庸,我信你这一次!你们在此藏好,千万别出声!”
他又拉着身边瑟瑟发抖的小药童叮嘱,“童儿,我们一起出门,莫怕,公子我保护你,一会儿我们报信以后,马上跑路,大不了不当这朝廷的破官了!”
说罢,唐仁整了整衣冠,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带着小童开门溜了出去,直奔黛玉的舱房。
再看黛玉这边。
她急匆匆赶回舱房,反手关上门,气息微促地对林安道:“快!外面江南甄家的人正在搜查受伤的男子,来者不善!我们得把他藏起来!”
榻上,卢凌风其实早已清醒,正暗自运功调息,积攒体力。
听到黛玉的话,他眼皮微动,却并未完全睁开,依旧维持着昏迷的表象,心中却疑惑——江南世家甄家,京郊截杀的幕后凶手吗?
林安闻言,虽心中忐忑,但动作毫不迟疑,立刻与黛玉一同上前,准备将卢凌风扶起,藏入墙角那个空置的大木箱中。
“得罪了。”黛玉轻声说着,伸手去扶卢凌风的肩膀。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的臂膀,便感觉到一股微不可察的、向上的力道传来,似乎是他自己在暗暗用力,减轻了她的负担。
黛玉微微一怔,瞥见他依旧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只当是错觉或是他无意识的动作,心中却莫名一暖。
卢凌风心中苦笑,他并非有意唐突,只是实在不忍这双为他清理伤口、喂水换药、柔荑般的手,再因搬运他而费力。
他巧妙地配合着两人的动作,看似全身重量倚靠,实则核心发力,让黛玉和林安并没感到太过沉重。
就在黛玉主仆二人刚将卢凌风妥善藏入箱中,合上箱盖之际——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如同擂鼓般敲在人心上。
黛玉与林安心头同时一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
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黛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林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然后自己走到门边,沉声问道:“何人?”
“是我!苏子庸的好友,船医唐仁!快开门!”门外传来唐仁压低的、带着急切的声音。
原来是个大夫。
黛玉松了口气,示意林安开门。
门一开,唐仁便闪身进来,迅速关门,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林公子!快!什么都别问,立刻跟我下船!这船待不得了!有天大的麻烦!”
黛玉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唐大夫,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
“慢不得啊!”唐仁急得跺脚,“苏子庸……苏大人和你的书童青雀现在被困在我房里!甄家要劫船!是真的劫船!他们不仅要货,恐怕还要灭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劫船?”黛玉闻言,心中巨震,但看了一眼那藏人的木箱,坚定地摇头,“不行,唐大夫,我现在不能走。”
“哎呀!我的林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闲事!”唐仁上前就要拉黛玉的胳膊,“苏大人拼着受伤让我来带你走,你怎能辜负他一番心意!……快快随我下船吧!”
就在这时——
“砰砰砰!”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粗暴,伴随着不耐烦的呵斥:“里面的人,开门!甄家搜查逃奴!”
这一次,是真的甄家家丁来了!
唐仁脸色瞬间惨白,吓得差点跳起来。
黛玉却迅速镇定下来,她推开唐仁来拉她的手,整理了一下因方才动作略显凌乱的衣袍,对唐仁等人低声安慰道:“镇定。”
然后,她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四五个一脸横肉的家丁,为首一人斜着眼,态度倨傲无比:“奉我家主人之命,搜查逃奴!识相的就滚开!”
黛玉站在门口,身形虽单薄,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世家风范。
她目光清冷地扫过几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此乃官船!尔等何人麾下?可有官府签押的搜查文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尔等擅闯私室?!”
她年纪虽轻,但此刻板起脸来,那眉宇间的矜贵与气势,竟将这些平日里欺压百姓惯了的豪奴一时镇住。
那为首的家丁被她问得一噎,他们哪有什么官府文书,不过是仗着甄家的势横行霸道罢了。
僵持了片刻,那家丁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哼!小子,你给我等着!”
便悻悻然地带着人退走了。
黛玉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手心已是一片湿冷。
唐仁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林公子,你真是……胆色过人!好了,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快……”
黛玉松一口气,马上上前和林安将卢凌风从箱子里扶出来,准备带上卢凌风一同下船。
唐仁惊讶道:“我去!你们还真的藏了个大活人!……”
他话音未落,忽然,那原本装昏迷的卢凌风,竟直接睁开眼,随即,黛玉和他都听到了卢凌风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不对!他们没走远!脚步停在转角,有人在低声吩咐……又回来了!这次人更多,有……七人,脚步沉穩,为首者气息绵长,是个练家子!”
几乎是随着他话音落下,外面传来了一个阴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里面的人听着,再不开门,休怪我等不客气!”
是甄府大管家甄福亲自带人杀了回马枪!
舱内几人脸色顿变!再藏回箱子已然来不及!
与此同时,舱房外的廊道拐角处。
甄福并未立刻命人强行破门,而是微微抬手,止住了身后跃跃欲试的家丁。他脸色并不好看,方才手下人第一波搜查无功而返,让他觉得面上无光。
更重要的是,想到之前,他在码头上与刚刚率队赶来的甄府私兵头领——甄河碰了面。
那甄河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一身劲装下肌肉贲张,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外功修为均是不凡。他带来的二十余人,个个神情剽悍,行动间悄无声息,与寻常豪奴截然不同,乃是甄家暗中拳养的精锐死士。
“福管家,情况如何?”甄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开门见山,并无太多客套。
甄福皱了皱眉,低声道:“河教头来得正好。船上已基本控制,几个刺头也清理了。只是方才接到消息,那押运官苏子庸不知怎的逃出了底舱,眼下尚未找到,是个隐患。另外……”
他话未说完,甄河便冷冷打断,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厉色:“苏子庸?跳梁小丑,稍后一并处理便是。我此来,另有要务,是家主亲自下达的密令,源自京中太上皇的口瑜!”
“家主的密令?”甄福心中一凛,神色更加恭敬。
“不错。”甄河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北境那位刚封了冠军侯的卢凌风,在京郊遇袭后坠河失踪了。太上皇有令,沿河两岸,严密搜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据线报,他可能顺流南下,任何可疑船只、任何受伤的年轻男子,都需严加盘查!”
甄福倒吸一口凉气:“冠军侯卢凌风?他……他竟然没死?还可能在我们这条线上?”
这消息可比劫掠官船要震撼得多!卢凌风是什么人?那是长平公主的独子,北境卢家的继承人,新晋的军功侯爷!截杀他?这简直是捅破了天!
甄河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野心:“死了的天子骄子也不过一样是一团烂肉。家主既然下了命令,我等照做便是。更何况……”他语气一转,带着一丝贪婪,“若能拿下卢凌风,无论是死是活,都是奇功一件!对我甄家大业,意义非凡,远非这一船铁矿石可比!”
他看向官船,目光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你方才还想说什么?”
甄福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教头奔波也辛苦了,先上船休息吧,剩下的小事都交给我等吧!”
对比家主的密令,不配合搜查只是小事,大不了他甄福亲自带人去搜。
这便是为何家丁去而复返,且带来更多精锐,杀气腾腾的原因!
千钧一发之际,卢凌风不再伪装!
他目光一扫,瞥见舱房上方那根粗壮的、用于支撑结构的横梁。只见他咬紧牙关,强提一口真气,不顾肩胛伤口可能崩裂的剧痛,足下在箱沿猛地一蹬,身如一只敏捷的雨燕,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单手在梁上一搭,整个身体便如同没有重量般翻了上去,迅速隐入上方横梁与舱顶形成的阴影之中。
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得只在一呼一吸之间,看得黛玉等人都目瞪口呆!
“砰!” 几乎是卢凌风身形没入阴影的同一瞬间,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甄福带着六名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的家丁闯了进来,显然都是甄家拳养的好手。
“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甄福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舱内每一处。
箱子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床底、柜子等能藏人的地方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甄福眯着眼,目光最终落在面色微白却强自镇定的黛玉,以及吓得缩在唐仁身后的小药童身上。他一步步逼近药童,带着审视的意味。
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滴殷红的血珠,因卢凌风刚才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悄无声息地从梁上阴影中滴落,“嗒”的一声,不偏不倚,落在黛玉脚边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黛玉心头狂跳,但反应快得惊人!
她几乎是本能地,状似无意地上前一小步,稳稳地用鞋尖踩住了那滴血迹,同时挺身而出,迎上甄福审视的目光,语气中带着被屡次冒犯的薄怒和世家子弟特有的高傲:“这位管家,三番两次闯入我的房间,翻箱倒柜,如今可搜够了?莫非真当我姑苏林家无人,是好欺辱的不成?!”
甄福的视线在突然出现的黛玉脸上来回扫视,眼神闪烁,带着怀疑和算计。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一名家丁的高声禀报:“大管家!西边码头和几条客船都已仔细搜过,并未发现目标!”
甄福眉头紧锁,又盯着黛玉看了片刻,似乎权衡利弊。最终,他冷哼一声,像是暂时压下了疑虑,阴恻恻地道:“小子,最好别让我发现你耍花样!我们走!”
一群人再次如潮水般退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黛玉才缓缓移开脚,看着地上那抹几乎被鞋底碾开的淡红痕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她抬头望向房梁,只见卢凌风从阴影中探出半张脸,对她露出一个安抚又带着赞许的虚弱笑容,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更加苍白。
危机再次暂解,但气氛并未轻松。
黛玉刚想开口让卢凌风下来,唐仁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再次上前,这次他不再多说,直接伸手去拉黛玉的胳膊,语气带着哭腔:“林公子!我的小祖宗!这回你亲眼看到了吧?这帮人无法无天!再不走真来不及了!苏子庸和青雀还等着呢!”
他毕竟是男子,力气比黛玉大得多,又是情急之下,黛玉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竟直接被拽向了门口!
“唐大夫!你放手!”黛玉挣扎着,但她那点力气如何拗得过唐仁?
就在黛玉几乎要被唐仁半拉半拽地拖出舱门之际——
“唔!”
梁上的卢凌风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原来他见黛玉被强行拉扯,心中一急,气血翻涌,差点从梁上掉下来,幸好及时稳住。
而几乎是同时,卢凌风敏锐的耳力再次捕捉到了异常,他急声低喝:“回来!别出去!他们根本没走!就在外面廊道守着!至少有十人,带了弓弩!”
此言一出,唐仁拉拽的动作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比纸还白,拉着黛玉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
弓弩!私藏军械,甄家这是真的要造反啊!
黛玉趁机挣脱,退回房内,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唐仁和苏子庸所说的“劫船”、“灭口”,恐怕绝非危言耸听。
“怎……怎么办?” 唐仁声音发颤,彻底没了主意。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震,伴随着缆绳被收起的嘎吱声和船帆鼓风的猎猎声,官船开始缓缓移动,离开了清江浦码头!
“完了……船开了……”
唐仁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我们都得死在这船上了……”
舱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是逐渐加速的河水,而他们,如同被困在囚笼中的鸟雀,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卢凌风从梁上悄无声息地跃下,落地时虽踉跄了一下,被林安及时扶住,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看向惊魂未定的黛玉,沉声道:“林公子,救命之恩,卢季没齿难忘。眼下形势危急,但我们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与黛玉对上,只见眼前的“少年”,因方才的挣扎和惊吓,鬓发微乱,几缕青丝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
虽作男装,但柳眉如烟,明眸似水,挺翘的鼻梁下,唇色因紧张而微微泛白,却更添了一种我见犹怜、却又透着倔强的风致。
卢凌风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悄然蔓延。她方才临危不惧、机智应对的样子,以及此刻强自镇定的脆弱,都让他移不开视线。
黛玉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过脸,避开那过于专注的凝视,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
她定了定神,对唐仁道:“唐大夫,既已如此,慌张无益。烦请你先帮他再看看伤势可好?”
唐仁哭丧着脸,但还是走了过来,没好气地瞪了卢凌风一眼:“都是因为你!”
手下却不停,上前仔细检查卢凌风的伤口和脉象,片刻后,眼中再次露出惊异,“嘶……你小子,真是怪胎!伤得这么重,流了这么多血,脉象虽虚浮,但根基竟如此浑厚,恢复力惊人!还有这伤口缝合……林公子,这真是你做的?”他看向黛玉。
黛玉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头:“情急之下,胡乱缝合,让唐大夫见笑了。”
“胡乱缝合?”唐仁啧啧称奇,“这手法,这针脚,稳而不乱,深合肌理,若非力道稍欠,几可与名家手法媲美!林公子,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卢凌风闻言,也看向黛玉,眼中欣赏与感激之意更浓。
黛玉被他二人看得越发不自在,忙转移话题:“唐大夫,他的伤……”
唐仁挥挥手,又恢复了那副傲娇模样,“不过失血过多,需好生静养!”
他又叹了口气,愁容满面,“可现在这情形,静养?唉……不过,这小子命硬,碰上了我,死不了就是了!”
船,在茫茫水道上越行越远,将码头和可能的生机远远抛在身后。
舱内的五人,面面相觑,心情沉重。如今敌众我寡,身在贼船,前途未卜。
就在此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林安警惕地问:“谁?”
门外传来赵羽压低的声音:“是我,水手赵羽。有事相商,关于如何应对眼下局面。”
黛玉与卢凌风对视一眼,卢凌风微微点头。如今形势,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门开,赵羽和赵破虏闪身进来,迅速关门。
舱内气氛微妙。
卢凌风和赵羽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属于军人的独特气质和警惕。
互相介绍在所难免,然而,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没人会轻易交底。
赵羽叔侄自称是曾戍边的老兵,因不堪上官欺压,逃了出来,如今混迹船上谋生,路见不平,愿助一臂之力。
黛玉化用已故兄长的名字,自称林瑾玉,扬州人士,游学途中,与苏子庸先生相识,搭船南归。
轮到唐仁,小药童昂首挺胸,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介绍:“在你们面前的,乃前朝医圣唐公讳显宗之第九代嫡孙,杏林世家传人,精通《内经》、《伤寒》,尤擅金疮骨科,人送雅号‘再世小华佗’的唐仁,唐大夫!”
唐仁本人则故作矜持地摆摆手:“童儿,低调,低调。”
这番夸张的介绍,倒是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最后是卢凌风。
他沉吟片刻,选择保留身份,但出于不想欺骗黛玉这位救命恩人的特殊感情,选择真假参半的回答:
“在下卢季,北境卢家军中人,奉命公干,途中遭人截杀落水,幸得各位搭救,多谢。”
他用了母亲长平公主私下呼唤的“稷儿”的谐音。
于是,除了口无遮拦、毫无戒心的唐仁主仆,在场几人都各怀心思,一个临时的“反劫掠小队”算是初步结成。
赵羽提出计划:
他在厨房有内应(王胖子),而黛玉主仆恰好有强效迷药,可趁机在晚饭中下药,放倒尽可能多的甄家的人。
同时,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武力解决敌人,双管齐下,然后夺船。
[捂脸笑哭]十点半了,要睡觉了,实在是写不完,先发一部分把,这一章节剩下的部分,找时间写好再继续发。晚安好梦[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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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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