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落单

烬雪湖以外,盐江城的人把莫名其妙出现在沙漠里的水源称为“诅泉”,它实际上就是相对较淡的烬雪湖水。喝了这样的水,一样会患上焦渴病,加上大漠不同人烟,更容易让人癫狂。

只不过中原人对诅泉的耐受更强一些,只要及时救回去,灌上一口刮骨茶,转天就能好。

“该不会连你们朝廷的人也相信什么古国宝藏的传闻吧。”秦教头讽刺道,“也耐不住去找那所谓的‘长生不老泉’。”

文襄面对这样的诘问,也没有反驳。

“那秦教头有何高见?”

秦教头冷笑一声,站到上风口,叫人从骆驼身上拿下来一个牛皮裹成的包袱。

除了干活的人,其他人连忙远离。

祈寒酥也被叫过去远离了那东西,只见牛皮一层层揭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儿直接喷了出来。

“羊头茶棚里现找的肠子和下水,用湿牛皮闷了一个晚上,那些爱吃腐肉的秃鹫最喜欢了。是这样没错吧,祈家丫头。”

祈寒酥皱眉捂着口鼻,不过好在风向很快就把腐臭味刮走了九成,这才应声道:

“嗯,北叔当时是这么说的。”

于是大家把腐肉送到附近的岩石高处,就开始就地扎营等待。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仍然没什么动静,城主府的人有点不耐烦了。

“你指的方向对不对啊,北叔养的食腐鹫真在这一片儿吗?”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猎手有自己的地盘,一般不会乱说。”祈寒酥无奈道。

文襄问道:“是不是腐肉不够?”

“不成,腐肉喂得太多,食腐鹫吃饱了就懒得动了,只有让它们开了胃,才会因饿肚子帮忙找人。”秦教头磕了磕手里的烟锅子,道,“我说文襄大人,你们那金尊玉贵的五殿下怎么想不开往盐江城里跑了?”

“我一介下官,怎么知道皇嗣的意图。”文襄的目光掠过一角的祈寒酥,像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一样,“不过都到盐江城了,说说也无妨。”

“哦?”秦教头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瞥见她腰上挂着的细长银烟杆,连忙递了袋烟草,“来一撮本地烟土?”

“多谢了,公务在身,不方便抽。”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地,文襄坐到了百无聊赖的祈寒酥身边,缓缓道,“禹阳城也不太平,陛下年事已高,政务荒驰,却因镇国帝姬失踪多年,迟迟不下旨托付国祚。新后邓氏把持证圣学宫,急着建立威信,便派五殿下出访盐江城,此来用意有三,除了商定新的粮道,就是证实镇国帝姬的死讯。”

文襄语调平稳,秦教头等人倒是听得心惊肉跳,连祈寒酥也回过头来,好奇地看向她。

“你说的镇国帝姬莫非是……”

“对,二十八年前的大夏镇国帝姬,率军三万亲征大漠,打算一举拔除你们盐江城,却未成想遭到边境一些小国截断后路,全数没于大漠。”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在场的大多是中原来的逃犯,这盐江城算是他们在天地间最后的落脚之地。

“还得是盐江城天堑,你们大夏也是吃饱了撑的,都已经那么大地盘了,惦记这鸟不拉屎的大漠做什么?哪怕再来十万大军,恐怕也难摸到盐江城的大门。”

文襄并没有因此显得露怯,而是等他们笑声暂歇,她才优哉游哉地补充了一句。

“其实五殿下来盐江城也是逼不得已,陛下已经罢朝半年,随时有可能龙御归天,几个藩王虎视眈眈,他母亲皇后邓氏比谁都着急。而若他想获封镇国太子,还需要一个人的背书……”

秦教头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了,直到被烟锅子烫了嘴,才后知后觉地颤声道:

“无疆侯?”

文襄看着他们面露惧色,微笑着点了点头:“无疆侯为寻帝姬,围绕大漠拓土千里,你们恐怕不知道,这二十年间,外面不少小国的王宫已经插满大夏的龙旗了。你们猜,要是有朝一日,这片大漠的‘巫’不再庇护盐江城,那他的抵命营会不会到盐江城征兵?”

大夏的无疆侯,军中有一营,专收死囚,上阵杀敌时,拿一个人头,抵三天性命。

在场不少故乡在中原的盐江城之人,当初就是不想被充入无疆侯军中,这才逃入大漠。

有人一摔空水囊,想给这朝廷来的女官一点颜色看看,但瞥见她背后的重剑,想了想又忍下来了。

唯一没有加入这片笑闹的祈寒酥问道:“那……大人,我还有个问题。”

“都说过了,叫我姑姑就好。”文襄撑着脸朝她笑,也不知阴阳怪气谁。“有些人看着年轻貌美,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你们这小孩儿可要明辨是非。”

“好吧,文襄姑姑。”祈寒酥问道,“你刚才说用意有三,那你们来这里还有什么目的呀?”

文襄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好似在透过她看着谁。

“没什么,就一点儿小事,已经解决了。”

祈寒酥一脸不解,忽然,后面的人传来叫嚷声。

“来了来了,食腐鹫来了!”

祈寒酥遮着眼睛,从指缝中间看向日头火辣的天空。

只见黄白色的云层下,一片片密集的黑影朝这边滑翔下来,这些翼展超过八尺的巨禽,一落地,便将脑袋扎入腐肉中啃食起来,不多时,那些摆放腐肉的巨岩上便落满了一团团乌云。

它们没有那么吵闹,落下来之后,便迅速啄食吞咽着,动作过猛,偶然间,还有一截肉块被甩到地上众人面前。

祈寒酥无意间瞥了一眼那肉块,问道:

“这好像不是猪羊的肠子。”

“不给点儿人身上的东西,它们怎么找人。”秦教头有些苍凉地说道,“反正在这盐江城,你我就算是善终,身后的皮囊也都会被拉来‘天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食腐鹫风卷残云般啄干净了余下的腐肉,其余没有吃到的,猛嗅了一番无果后,拍打着翅膀又纷纷起飞,在天空上盘旋了一阵儿后,朝一个方向飞去。

“快,上驼子走!”

食腐鹫看似缓慢,转眼间已飞出数百步开外,所有人迅速动了起来,很快,随着烟尘滚滚,众人跟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一片开裂的峡谷,乱石封路,看得见的只有两处出口。

其中左边的路口处,散落着一溜黄灿灿的粮谷,右边的则是一长条拖痕,看样子已经逐渐被风口刮过的砂砾掩埋了。

“是粮食!”盐江城的人立即下了骆驼,顾不上脏,抓起来就嚼了嚼,惊喜道,“头儿,真是新粮!不是陈米!”

“文襄大人,看来粮车就藏在左边这条道里了。”

文襄却皱着眉,蹲下来在右边那满是拖痕和脚印的路口检视着,期间她瞥见祈寒酥也皱眉望着这一条通道。

“你察觉什么了吗?”

祈寒酥捏了捏耳朵,闭着眼倾听了一下:“我好像听见这条道里有人在叫。”

众人也安静下来,仔细一听,竟然真的听见有人的声音在大叫,只是这声音极其细微,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风声。

“听不太清楚,祈家丫头,你年轻人,过去听听叫的是什么,是不是在呼救。”

祈寒酥也下了骆驼,走到那条路口里几十步的地方,随着她的深入,拖行的痕迹越深,旁边的干枯枝芽上,很快发现了一条染血的碎布片。

她摘下来后,只见这布片织金绣锦,还没看个仔细,便听见越来越大的风中传来一声呼号,让她怔在原地。

“大巫有命,血祀长赢,以惩叛逆……”

又是“长嬴”?

这一次,祈寒酥没有错过这个词句,它仿佛是古今同音,这几日频繁出现在她遇到的人事物中。

而最初知道这个词……

她摸了摸背后随身的包裹,那只玉枕头眼下正随身携带着。

就在她启唇询问时,那些风声中仿佛从亘古年代便徘徊在这风墙中呼号突然尖锐起来,身后驼马嘶鸣,随之而来灌入祈寒酥耳中的,是无数凄厉的惨嚎。

“王,我们的家人呢?”

“王,为何要抛弃你的故国……”

一时间,这些呼号如同一根根刺入耳中的钢针,让祈寒酥禁不住捂紧了双耳。

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叹,祈寒酥感到有人拉着自己往旁边一扯,下一刻,峡谷那头一阵飞沙走石,原来是一道穿谷烈风。

而那些刺耳的人声呼号仿佛错觉一般,眨眼间便消弭无踪。

“枕仙儿?”祈寒酥刚才万分确定是枕仙儿拉了自己一把,但他始终没有如在盐江城里那般频繁现身。

又叫了几声,他罕见地没有回应,祈寒酥便以为他又睡着了,便慢慢往回走。

路上,她发现旁边的岩壁上有一些模糊的刻痕,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些树杈子般的小人在耕织劳作的画面。

“这岩壁……好像城墙啊……”

祈寒酥抚触着城墙,忽然间,神色微变,愕然地看向身后。

她只不过离开骆驼队不到百步的距离,按理说,她早就该看见骆驼队了。

是刚才那一阵邪风的缘故吗?

“脚印……先找脚印……”

可惜这一片是砂石地,她一路走来,也没能留下足以辨识的脚印。而更糟糕的是,行李大多还在骆驼上,身上只带了一壶水和一块馕饼。

“不行,还是朝下风向走吧……”

然而没等这些自救的法子凑效,酥饼很快就发现歹事成双——天开始变黄了,这意味着马上就要有沙尘暴,必须找洞穴躲起来。

没有办法,她只能加快脚步,可令她失望的事,尽管已经朝下风向走了,但还是一根骆驼毛都没发现,直到天上一只秃鹫的阴影掠过她身边。

它飞得有点低,很快就朝一座巨岩山的方向飞速落下。

食腐鹫,它飞落的地方可能有人!

祈寒酥见状大喜,而身后的飞沙走石已经逐渐成势,大片的碎砂石被风卷起,往她身上打去。

快,再快点!

视线逐渐被黄沙掩盖,就在祈寒酥的腿脚逐渐感到拳头大的碎石擦过皮肤时,前方的风阻突然变小,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屏障挡在她前面一样。

“右前二十步,有个山洞。”

听到枕仙儿那熟悉的声音,祈寒酥不由自主地心下一安,抡开步子,很快,便一头扎进一个山体的缝隙里。

风声倏然一停,祈寒酥揉了揉眼睛,扫去身上的尘埃,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洞穴里。

比起外面的喧嚣,这里寂静得骇人。

祈寒酥下意识地就要掏出火石照明,才刚擦着了一点儿火花,一只略显冰冷的手便就攥住了她,迫使她将火石放了下来。

“先别动,这里有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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