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阻且长红鸾何处

远来即是客,更何况远的都跨世界了,这是二人正儿八经的第一顿饭,顾今安带着薛戬到了一家很不错的酒楼。

正值饭点,酒楼食客如云,交谈声不绝于耳,各种口音混杂一室。

两人拣了个靠窗的位置。

能顺利入座,顾今安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很多酒楼都不让御鬼师进的,特别是这种生意红火的。

“二位客官要试试我们的招牌吗?”小二提着茶壶利索地在桌上摆上两个杯子,给他们斟茶。他一边倒茶一边打量了顾今安的一眼,轻轻“嘶”了一声。

顾今安离他近,听见了这轻蔑一声,但并未在意,问薛戬:“你想吃什么?”

“多来些肉就行。”薛戬无肉不欢。

“好——那粉蒸牛肉、白斩鸡、糖醋鲫鱼、再来个菜羹,劳驾。”顾今安几乎把招牌菜肴里的荤菜都点了。

“哦。”小二把茶壶留在桌上让他们后面自己斟茶,“店里人多,上菜慢,二位慢等。”

顾今安:“无妨。”

问了一上午的人,说了很多废话,薛戬渴了,把茶水饮尽,目光随意看着窗外街景。

广袖长衣的古人来来往往,古老的木推车载着无公害原生态蔬菜,驴车慢慢悠悠,垂髫小孩吃着糖葫芦。

与现世全然不同。

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醒来就回去了。

但这显然不是梦,现下还有事得做,他才有机会回去。

他问顾今安,“陈老太只去乌城四天,她昨日去的,算算时间,后天应该就回来了,我们一定要追过去吗?”

顾今安道:“还是得去探查一番,陈老太作为乌城童养媳而后为何又去了后与城,她逃出青楼又怎不留在乌城,还有她为何后来又不去看望她儿子了,以及她大棚上的恶鬼是何缘故……还有诸多疑点。”

“乌城离这里远吗?”薛戬手指敲了敲手中茶杯。

顾今安看着那个在他手中显得小的可怜的杯子,“坐马车两个时辰。”

“四个小时啊……真远。”薛戬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给顾今安也斟上了。

酒楼生意太过红火了,上菜速度确实如小二所言,极慢,大堂里一片催促声,小二都应不及了。两人等了许久 ,小二这才给他们上菜来。

薛戬忙着搭手摆菜盘,等小二走了,才发现不对。

两碗米饭,小二放在自己面前的米饭是新鲜的,而放在顾今安面前的那碗却是发黄带着锅巴的隔夜饭,好像非常刻意地就是要让顾今安看到这个明显的差别对待。

“什么意思,同一锅米饭还长得不一样了?”薛戬想叫小二回来换一碗,小二却已经忙得看不见影了。

“无事,能吃。”顾今安拿起筷子,示意满桌佳肴,“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开吃吧。”

“吃什么吃。”薛戬把自己那碗新鲜米饭放到顾今安面前,五指抓着他那一碗陈米的碗口起身径直朝厨房走去。

“别……”顾今安想叫住他,却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嘈杂的大堂。

未几,薛戬带着一碗新鲜米饭回来了,坐回顾今安对面,“这才对。”

顾今安没说话。

十六年前祸事方起时,他还小,逃亡辗转,有的商贾甚至给他盛的是猪槽的潲水,毫不夸张。那时候他还会去理论,而每每理论都会把店家对御鬼师的憎恶推到极致,周围的看客也会加入纷争,他孤立无援,换来一顿恶言冷语,说的最多的不过是“给你就不错了,你也配好的?”。

有时甚至换来一顿毒打,那些人把对御鬼师的憎恶化作拳打脚踢悉数落在他身上。

最严重那次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脱臼的手腕是他自己掰正的。没人会帮他,没人会管他,他饿了三天,饿得干呕、眩晕,挨不住食了野外的果子,险些毒死。

从那之后,只要吃食尚能入口,他都可以忍受。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情况渐渐有所好转了,但大家对御鬼师依旧不友好,恨意并未完全消除。

对于这些事他一般由大化小,由小化无,忍忍就过去了。

世人是一种怎样的心理,顾今安其实是理解的,但他还是花了很多年来接受、来适应。

“其实不用这样。”顾今安开口了,“如果事态闹大,周围这些看起来相安无事之人也会参与进来,我们成为众矢之,情况会比这个更糟。”

“?”薛戬不理解他说的,“这种公平买卖你也准备吃哑巴亏?”

“一碗陈米而已,算不上什么亏。”顾今安道,“看样子应该是把你当作我的雇主了,不会为难你的。”

兴许能顺利坐进来正常吃饭还得感谢薛戬。他们十有**是被认作家有鬼事的雇主和御鬼师的组合了。

薛戬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算了,管他的。自己早晚要回去的,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懒得争辩。

薛戬吃饭很快,军队里吃饭时间短练出来的,顾今安才吃半碗,他已经吃完两碗了。

这家酒楼饭菜味道确实不错,粉蒸牛肉极入味,原生态的牛肉,牛油香浓郁,配上软烂的土豆,绝;这道白斩鸡把鸡肉香味激发得淋漓尽致,肉质嫩而不柴;黏稠的汤汁芡浇在肉质滑嫩的鲫鱼上,咸香酸甜,口味极佳。

薛戬出任务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吃什么像样的了,这一顿竟吃出了奢侈的感觉。

“我吃饱了,你慢慢吃。”薛戬放下筷子,看着对面慢条斯理吃饭的顾今安。

他来这里碰巧是遇到好人了。不然真可能死在那个深山老林。

“顾怀。”薛戬喊他。

一来就直呼名,顾今安抬眸错愕地看向他,夹鱼肉的筷子都僵住了,“嗯?”

“名”通常只能由长辈、上级或亲密的同辈才可呼喊,这……

可能在薛戬那里不是如此吧,顾今安也没说什么,默许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薛戬问道。

顾今安把鱼肉夹到自己碗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真是个大好人。

“谢谢雷同@志。”

“啊?”

*

“你们这里的路也太烂了。”

两人坐在马车上赶往乌城,泥泞小路坑坑洼洼,全是碎石子,小小马车颠簸得不行。

路不好,再加上马车用的还是没什么弹性的木车轮,一点不减震,颠死了。

“都/是\这/样\的/路\,/忍\一/忍\就/好\。”顾今安被颠得声音上下颤动。

薛戬:“……”

顾今安朝旁边挪了挪,马车太窄了他和薛戬的肩膀老是碰到一起。

奈何他的挪动只是无用功,这个马车并排坐两个成年男子只能挤得紧紧的,更何况薛戬身型高大。

而以他的财力也只能租赁这种小马车。

“它颠就颠,关键是它也不快啊,还小。”薛戬两条长腿在车厢里曲得实属憋屈,“真不如走路。”

“还是要比走路快一些的。”顾今安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摸出一个包裹,揭开布,里面躺着两张饼,是刚才酒楼里买来带着的干粮,“要吃些小食吗?路上吃着小食看风景消磨时间,很快就到了。”

“?我们刚吃完饭没多久还吃?而且你管这大饼叫‘小食’?”薛戬指了指他的饼。

“是怕你坐车闲来无聊。”顾今安话音刚落,马车碾过一颗大石头,一个颠簸起落,手里的饼弹出去了一张。

薛戬:“……”

顾今安面不改色地把地上的饼捡起来,掸去灰尘放回布里,包好宝贝地揣进怀里,“不吃算了。”

薛戬:“…………”

车轮轱辘,铿嗒一声又一声地颠簸着,马夫沉默地甩着手里的马鞭。

薛戬捞开马车窗帘朝外看去,路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垄,熟透的麦穗在秋日旷远的天幕下翻涌,清风徐来,谷香勃郁四野。

没有被现代城市攻占的古代,空气质量就是高。

他靠在车壁上,清风从窗缝吹进来有些催人眠,每次都在快睡着时又被颠醒,折磨得很。

行至半路,一个巨大的颠簸,让他彻底清醒。

“咔!”一声脆响,马车猛烈一晃!

“嘶——”马在嘶鸣,车夫慌乱地发出“吁”声勒马,似乎也挽救不了了,两人在马车内根本坐不稳。

“怎么了?”马车朝着顾今安那方倾倒过去,薛戬也随之朝他那方歪去!

情急之下,他用手撑住了顾今安头侧的马车壁稳住身形,此时,马车也倾倒着停稳了。

顾今安整个人都被他圈在了手臂间。

“这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顾今安其实隐隐有猜测,因为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了……

果不其然,下车一看,如顾今安所猜测的——马车在行驶中断了一个车轮,车身侧倾了。

“哎呀!都说别搭御鬼师了,晦气!我偏不信!怎么这么倒霉!”马夫提着断下来的木轮骂骂咧咧。

“说什么屁话?”薛戬怒道,“出发之前不是应该检查好车的状况吗?半路抛锚,还怪在乘客身上。”

包车,半路车坏了,没把乘客安全送到目的地,还要说因为乘客晦气,合理吗?

马夫被他的身量和气势吓到了,“我……我、我检查了的,分明是好好的。”

可是那车轮的毂开裂,撑不住轴,辋也磨损严重,辐丢失了几根(注1),一看便是经年失修,疏于防范。

“你这车轱辘破成这样,你说你检查了?你哪只眼睛检查的?”薛戬火气上来了,遇到这种推卸责任的人,是真的火大。

“你……!”马夫脸都羞红了。

“无事无事,这是这趟的租金,”顾今安递给马夫几块碎银子,然后又补了两块,“这些就当修葺马车的钱,剩下的路我们步行过去,你骑马回去寻些人过来帮着拖车吧。”

“…………”薛戬无语。

马夫接过银两,心头爽了,“行吧行吧,就这样吧,你们走吧,”

只有一匹马,马夫又不肯卖,算一算他们坐马车一个时辰,恰好在两城中间,等马夫来回一趟带着好的马车来找他们的时间确实也够他们走到乌城了。

在这种路上马车行得只比走路快上些许,剩下的路程若是步行,可能还需要一个半时辰左右。

薛戬一语成谶,得走路了。

“你的那个魔法不能变个轮子出来吗?”薛戬问顾今安。

顾今安解释道:“不能。我目前变出来的东西脱离我手用不了太久就会消失。”

“‘目前’?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有可能做到?”

顾今安想了想,“我至今没见过能做到的御鬼师,就算是有御器能力的也需要有原料做依托。”

薛戬点头,“行。符合唯物主义但不完全符合。”

“‘唯物主义’是何物?”顾今安问道。

薛戬假装没听见,懒得回答。

想一想接下来走路薛戬倒也觉得无所谓,平时训练路程差不多,还得负重、躲避障碍物与陷阱。

“抱歉。”两人行在路上,顾今安突兀地对薛戬道。

“为什么?”薛戬不解。

“我可能有点命里犯煞,同我一路估计会不太顺心,这种事常有。”顾今安提了提剑带。

薛戬笑了一声,“你还真信他说的?”

顾今安解释:“并非是听了他所说,也并非因为‘御鬼师’,而且我自身,我从小就挺倒霉的。”

“小时候遇见个算命先生,还说我红鸾星照命,乃是幸运有福之人,算得真是不准。”顾今安回忆起这事就觉得有趣,笑了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被红鸾星照拂过,他可能说错了,应该是扫帚星照命。”

薛戬看向他,“在我们那,年轻人都不太喜欢这些的。”

“为何?”顾今安抬眸看他。

“因为是迷信,旧社会痼疾。”

“怎么会是迷信?”

“没有科学根据。”

“‘科学’是什么?”

“大概就是那啥,能系统化公式化的,能检验可预测的客观规律。”

顾今安懵了一瞬,“‘系统化’是什么?”

“一个关联的整体?”

顾今安求知若渴,“‘公式化’又是什么?”

“大概,有通用的格式,可以普遍适用的东西。”

顾今安眨了一下眼睛,“那‘客观规律’呢?”

“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的客观存在的规律。”薛戬觉得自己要成AI自动回复了,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客观’究竟是什么?客人吗?”

“…是‘观察’的‘观’,不是‘客官’的‘官’。”

“哦,我知道了,是‘少攻学问,有客观’的‘客观’,是吧?”(注2)

“?什么……”

*

两人到乌城已是日薄西山,晚霞落在远处的山峦上,秋山是三青与缃色未混匀的砚台,一簇一簇的青与黄交织不清,阴晴却在莽莽山间绘出分明的界限。

群山之间环抱着一座热闹的大城池。

乌城显然比日拂城更为繁华崭新,街道纵横,路面平整宽阔,木楼高低错落,飞檐斗拱,灰瓦白墙,商铺林立,酒肆瓦舍鳞次栉比。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时正当饭点,叫卖声招徕声不绝于耳。

这座城的年轻人似乎比日拂城多,民风开放,薛戬看见好几个小姑娘盯着顾今安看了。

薛戬也跟着侧目看顾今安,从他的视角俯视,这人墨发衬得皮肤白皙,高挺的鼻连着俊秀的眉骨,骨相俊美,浓淡适宜的眉更添精致感,眼窝里睫毛纤长——那双温和明亮的俊目突然抬起来看向了他,“怎么了。”

“我看有小姑娘盯着你,我就盯着你,有什么问题吗?”薛戬道。

顾今安:“……”这前言不搭后语再配上一句“有什么问题吗?”的强盗发言,到底哪一处不是问题?

街道上着实热闹,能明显感觉出此城与日拂城的差距,大城与小城的鸿沟。

薛戬大大方方地回视了一个盯着她的姑娘,刚想对她笑一笑展现人民特种兵的亲和力,她已经羞红了脸跑了。

二人寻了一家面铺解决晚饭。

薛戬面前的大碗面,骨汤熬制得雪白,面条看起来筋斗Q弹,面上撒着翠绿的葱花,让人食指大动。

他看向对面的顾今安,“你真不来一碗吗?”

顾今安从怀里摸出了上午掉地上又捡起来的烧饼,“我吃这个。”

薛戬:“……”

自己吃面,他吃沾了灰的饼,寒碜得薛戬觉得这碗面都不香了。

最后,在薛戬的强烈要求下,两个人准备扣扣搜搜地分食一碗面和那块没有掉到地上的饼。

同时,薛戬也知道了这人糟糕至极的消费观——本来挣得就不多,今天中午还非要带自己去吃一顿大餐把钱花没了,除去晚上住宿需要的钱,连多点一碗面的钱都没有了。

“笨死了。”薛戬总结。

顾今安:“……”

*

“你准备怎么查陈老太的事?”薛戬吃完了面,端着碗吹开浮油和葱段,喝了一大口骨汤,胃里又饱又暖。

顾今安啃着干烧饼也喝了一口分到自己碗里的面汤,“目前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户人家的童养媳,得先弄清楚这个,再去这户人家了解情况——陈老太的儿子应该也能知道点什么。”

“就这么办吧。”薛戬道。

然而他们问了老老少少不下十人,都未曾听闻“陈老太”、“陈婉”此人。

“很正常。她不是基本都在日拂城吗,这乌城没人听说她很正常。”薛戬道。

顾今安想来也合理,陈老太在乌城也是做的养在深闺的童养媳,不曾抛头露面的,所以无人知晓。

问人不行,找陈老太本鬼也不太现实——陈老太是厉鬼,用寻迹法器也无济于事。

“问人不行,就问事吧。问问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特别是这几天。”薛戬道。

注1:没有辐条的叫做“辁”。有辐条的车轮由辋、 毂、 辐、 轴、 辖、 軎等部分构成。

毂:轮的中心是一个有孔的圆木,叫毂,用以贯轴。

辋:车轮的边框叫辋,即车轮的外周。《释名·释车》: “辋,罔 (网) 也,罔罗周轮之外也。”

辐:连接辋和毂的是辐。车轮的辐条有多有少,一般为30根。

注2: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九.李特雄寿势志》:“毋冉贱,雄妻任养为子,少攻学问,有客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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