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顾云修怎会知道是太后让她来的?明明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一个字。
柔软的狐皮在她的脚下堆叠成小山,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这样被顾云修随意扔在地上。虞微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不想让自己的鞋子踩到雪白的狐皮。她轻声说:“是。”
“太后让你来做什么?”顾云修瞥着她。
“太后娘娘说……这大氅是用西北大寒山的白狐皮做的,最是暖和。所以让奴婢给大人送来。”
虞微沉着地将太后说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一遍。她悄悄抬眸去看顾云修的眼睛,那双深邃的漆眸里看不出情绪,只平静地映着她的影子。
顾云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大氅。太后的表侄是西北驻军的统领,年年都会向太后进献一匹最好的白狐皮来裁制大氅。是以,他只摸了摸那大氅的料子便知道此物是何来历。不过往常太后宫中若是有东西送来,都是差瑶女官过来。今日实在反常。
顾云修将大氅搭在臂上,另一只手去拿虞微抱着的木箱。他将沉重的箱子搁在地上,再把大氅随意地扔回箱子里。
“没有别的事情了?”他状似随意地问。
虞微的心砰砰跳着,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打心底里不想做太后的眼线,不想卷进这些权力的争斗之中。可为了几个妹妹,她又不得不听太后的话。
更何况,她似乎已经无路可退了。
——来清鹤宫之前,太后命瑶女官在她脖颈上涂了一种特制的媚.香。
微风从支开的窗缝儿里闯进来,将虞微身上甜腻的香徐徐吹散。
顾云修皱起眉,望向虞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虞微身上,从来不用香。
甜腻腻的花香汹涌浓郁,只闻了一息,便让人春心涌动意乱情迷。虞微的身子开始发软,眼前也有些眩晕。她撑起仅存的理智,指甲尖用力地刺入掌心。
锥心的疼痛让虞微的眉眼清明了几分,视线里,顾云修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却仍是懒散慵倦的模样。
那香,没能影响他分毫。
他冷眼睥着她的脸颊渐渐攀上绯红,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等着,看她下一步会做出些什么。
虞微咬着牙,强撑着在顾云修面前跪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大人,求你……放奴婢走……”
在踏进顾云修的房门前,虞微便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顾云修不肯要她,那太后便也拿她没办法。
所以,她得求他——求他,不要碰她。
顾云修垂眸望着虞微颤抖的模样,忽然一声轻嗤。
就这样么?
他饶有趣味地在虞微面前蹲下,欣赏着她冷白脸颊上烧起来的瑰丽的红。如云霞一般,当真极美。他伸出修长的指,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刮蹭了一下,低声:“你就是这样替太后娘娘办事的?”
意识渐渐混沌,连顾云修指尖的凉意都不能将虞微拉回现实。她只能用力让指甲尖刺的深一点,再深一点。她抬起朦胧的眼睛,努力说出理智的话:“是太后娘娘拿奴婢家人的性命要挟,奴婢并非心甘情愿……还请大人恕罪……”
这一刻,微弱模糊的直觉让虞微下意识地做出了选择。
她选择对顾云修说实话。
和太后相比,她宁愿将赌注压在顾云修身上。
顾云修眸底戾色渐浓,他漆黑的眸中映着虞微纤弱清丽的面容,如同映着一朵雨中摇摇欲坠的花。纵使中了这样浓的媚.情香,她仍没有做出半分逾矩之举。她拼命地撑着身体,脊背仍旧笔直,只有一阵阵颤抖和战栗出卖着她此刻的脆弱。
顾云修的心忽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这些日子,他从肮脏泥泞的地狱里一步一步往上爬。为了得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抛弃了很多东西。他亲手杀死了曾经的自己,直到成为如今人人畏惧在朝中翻云覆雨的帝师顾云修。
可是虞微却一点儿都没有变。就算跌进万人践踏的尘埃里,她仍有不屈傲骨,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献媚讨好,屈膝承欢——这样肮脏的事,虞微永远不会做。永远。
顾云修自嘲地笑了声。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仔细地去揣摩一个人,再仔细地,从那个人的影子中去揣摩自己。
早在亲眼目睹他的双亲死在那场熊熊大火里的时候,他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不再做那个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干净少年了。他任由身上浸满权力的脏污,将天下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为该下地狱的恶鬼。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也不想回头。
顾云修慢慢伸出手,寒凉的掌心抚过虞微的鼻尖,怜悯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怜悯不是对虞微,而是怜悯他自己。
冷冽的松针香带着钻心的寒,疯狂地涌入虞微的鼻息。那股难受的甜香渐渐散去,只剩下顾云修身上如雪般疏冷的松香。
虞微抬起头,眼睛里还带着大梦初醒般的恍惚。顾云修瞧着她这副神思迷离的模样,啧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给太后娘娘办差事的?”
他还以为,是特地来找他的呢。
嘁。
没意思。
虞微额上沁着黏糊糊的汗,冷风一吹,掀起凉飕飕的冷意。她瞬间清醒过来,恢复清明的眼眸中映着顾云修居高临下俯视她的样子。她心里颤了颤,老老实实地说:“是。”
“可你把差事办砸了。”
顾云修一面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一面将指上的玉环取了。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小玉瓶,玉瓶里盛着今早刚从梅花枝上采来的雪。他把瓶子里的雪倒进掌心,用指腹沾了雪反反复复地擦洗那枚玉环。
他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随口又问:“打算怎么和太后交差?”
虞微犹豫了一瞬,垂下眼睛,轻声说:“奴婢会对太后说奴婢不得大人欢心,被大人赶了出去。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再为难奴婢。”
“呵。”顾云修突然莫名其妙地低笑了一声。
他低低笑起来时的嗓音温润干净,如暮春缠绵缱绻的细雨,淅淅沥沥。可虞微只觉得毛骨悚然。
漫长的沉默,让虞微的心高高悬着。
良久,顾云修终于将擦洗过的玉环重新戴回指上。经了雪的浸润,玉变得通体生寒。他似乎很满意,不再看手上的玉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扔在箱子里的那件白狐皮大氅,伸手将它捞起来。
倒真是暖和。
顾云修掂量着怀里的大氅,忽而望向虞微。他用最随意的口吻,平静地说:“这一件,和你的那一件很像。”
虞微怔了怔,眸中浮现出错愕。顾云修突然提起旧事,让虞微一时不知所措。她垂着眼没有答话,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那件大氅的样子。
那件大氅是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用料虽不如大寒山的白狐皮那般金贵,却也是顶好的料子。母亲知道她喜欢白色,特地托了好些亲戚才寻到一张像样的白狐皮子。裁好后,几个妹妹觉得纯白未免太过素净,几个人争着抢着,又往那件大氅上绣了好些的红梅。
那一瓣瓣歪歪扭扭的梅花,绣的是姐妹情深,是心中记挂。
顾云修的声音把虞微从温馨的回忆中扯出来。
“太后和我,选一个。”他声线带笑,懒洋洋的。
虞微心里咯噔一声。她想装傻充愣,做出听不懂的样子来。可她实在是演不像。她那拙劣的演技,只怕一眼就会被顾云修戳穿。
顾云修要她在他和太后之间选一个。
这是给了她一条死路。
虞微不明白顾云修为什么一定要把她牵扯进来,他既然肯大发慈悲地为她解了那媚.情香,又为何不肯放她走呢?
她在心里飞快思考着对策,想要寻出第三条路来。逃生的路。然而顾云修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温暖厚重的狐皮大氅落在肩上,再顺着脊背滑下去。暖意瞬间将虞微的身体包裹。顾云修在她面前蹲下,从她颈后扯出两条玉色的丝带,修长的玉指慢悠悠地将带子系紧了。他望着虞微懵怔的眼眸,懒散地笑了一声:“你既选不出,我便替你选了。”
顾云修余光瞥向窗外,院中积着雪的梅花树下,瑶女官正站在那儿,翘首望着卧房的方向。
他啧了一声,在瑶女官的注视下,故意贴近虞微的耳朵。
“不得我欢心?这话,我可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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