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硬着头皮进了御书房,按规矩先向谢岷行了礼。
“奴婢见过陛下。”
谢岷没正眼瞧她,装模做样地翻着案几上一摞厚厚的折子。只是一页都不曾翻开。
虞微悄悄松了口气,疾步退去隔间取了抹布和水盆,从离谢岷最远的一侧开始擦地。
谢岷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虞微擦地。她跪在地板上,双手按着抹布前前后后地移动,裙裳紧贴着她的臀,显出玲珑的曲线。
他记得虞家这位嫡小姐,曾经可是一等一的尊贵。重阳宫宴上,她坐在曲水流觞的小亭旁,穿一件月牙白的软缎裙,清冷高贵如云端仙子。不知有多少名门公子眼巴巴地想跟她搭话,可她对谁都一样,总是冷冰冰的。
蜜罐里长大的娇贵人,一朝跌落云端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谢岷一点儿都不觉得惋惜,心中只有畅快。谁让虞家一门心思地要扶持太子呢?不过这也不能怪虞崇。太子温和贤良,又是皇后所出,任谁都会觉得太子早晚会坐上那张龙椅。就连谢岷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那龙椅上的新帝。
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好运气——
生母淑妃投井而亡,宫中最得宠的蕙妃娘娘做了他的养母。后来越来越多的妃嫔离奇死去,有的是孑然一身自缢而死,有的甚至带着腹中还未出生的胎儿。渐渐地,宫里的皇子只剩下他和太子哥哥。
谢岷至今仍想不明白,那样端庄知礼的太子哥哥,怎得就犯了大不敬之罪,惹得父皇将他贬为庶人囚在宫外呢?偏偏又那样巧,囚着太子哥哥的宅子半夜失火,里头的人全部烧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成了父皇膝下唯一的皇子,理所应当地坐上了万人景仰的高位。
运气好也是一种本事。
深夜时谢岷躺在温软舒适的龙床上,总会这样得意地想。
谢岷撇开折子,从抽屉里扯出一册话本来看。待虞微经过身边时,他睨着虞微伏下去的纤细腰肢,忽然想到了一个好玩的主意。
“不必擦了。”谢岷敲了敲桌子,“到朕这儿来。”
听见他的声音,虞微心里涌起本能的厌恶。不,不是厌恶,是恨。她跪伏在地上,视线余光里是小皇帝龙袍的衣摆和他不安分晃动的靴。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父母兄长,想起曾与她朝夕相处的血肉至亲。
她的那些亲人,全都死在眼前这小皇帝的手里。
虞微深吸一口气,拼命压下心底的恨,做出面色如常的样子。她规规矩矩地转身,再次朝谢岷行礼:“陛下。”
谢岷站起来,将原本坐着的长凳推到一旁。他笑嘻嘻地看着虞微,指了指原先摆放长凳的地方:“这凳子太硬,朕坐的屁股疼。你过来给朕当人.凳。”
虞微心中一惊。她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小皇子的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常常责打无辜宫女,有时甚至还会拖了宫女给他做脚垫或是坐垫。如今看来这传言倒是不假。
她犹豫的功夫,谢岷已有了几分不耐。他用力踹了虞微一脚,扯住她的发髻将她连拖带拽地弄到身后。
“没听见朕的话吗?快点儿啊。”
虞微只好硬着头皮跪趴在地上,腰肢下塌,做出人.凳的模样。谢岷的重量压下来,压在虞微纤瘦的脊背上。她腰上的瘀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虞微死死咬着牙,忍住了没有叫出声。
谢岷悠哉游哉地瞧着二郎腿,再次拿起了话本子来读。他一边翻着页,一边随口嘲弄起被他当凳子坐的虞微:“虞小姐觉得,给朕当人.凳的滋味如何?”
虞微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皇帝是认出了她。她脸色未变,强忍着腰侧的痛楚,平静地说:“陛下有命,奴婢不敢违抗。”
听了这话,谢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径自笑了许久,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才停下。他扭过头,揪着虞微的发髻把玩,又用力去掐虞微的脸,像在逗弄一只豢养的宠物似的。
谢岷想象着此刻若是太子哥哥被他这样骑在身下,他该有多痛快。他在太子哥哥的阴影下活了十几年,从来都只配仰望他。
可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痛快了。他仔细思忖,才恍然大悟:今日这人.凳为何不向他讨饶?平日里那些宫女,要不了多久就会哭哭啼啼地求他饶命。不会求饶的人.凳,大大失了兴味。
于是谢岷又用力扇了一掌虞微的脸,问她:“和朕说说,你爹死前可曾后悔过?他若是当年肯支持朕何至于此。朕必定让他好好地做他的刑部尚书,你也好好地做着你的大小姐。”
虞微闭上眼睛,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仇恨。她努力让自己忘却现在的处境。就当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醒的。
但脸上和腰间火辣辣的痛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梦。她正被她最恨的仇人肆意羞辱,而她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泪水慢慢氤满了眼眶,虞微努力仰起脖颈,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神色仍旧平静,丝毫没有被羞辱的难堪。只是因长久地被重量压着,她的气息有些不稳。
“回陛下话,家父不曾后悔。”
谢岷一直晃着的脚不再晃了。他恼怒地看向虞微,心想都已到了这个地步,她竟连句讨好的话都不会说。
他正要开口发火,虞微又不卑不亢地补了一句:“奴婢亦不曾后悔。”
虞家支持太子,并非只因为太子是皇后所出。太子贤良温厚,堪当治国之才,是虞崇发自内心认可之人。虞微幼时便一直敬仰太子,得了机会时常与他切磋诗词。虽然她不知太子为何会突然犯下大不敬之罪,但她从不后悔虞家支持太子的选择。
思及此处,虞微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虞家世代忠良,不支持太子,难道要去支持谢岷这个废物么?
谢岷听了这话,彻底怒了。他蓦地起身,抓着虞微的头发将她拎起来,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的耳光落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本能地靠着这样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怒火,偏偏挨打的人一声不吭,让他更加恼火。
“贱婢,竟敢和朕顶嘴!”
谢岷嘴里骂骂咧咧,手上打人的力道越来越重。虞微的双颊被扇的通红,发髻也扯得凌乱不堪。她毫不畏怯地直视着谢岷的眼睛,眸中的倔强和坚定未曾波动。
外头的小太监允年掀开帘子,见谢岷正在打人,早已习以为常。他神色如常地行礼,恭敬地禀:“陛下,帝师大人来了。”
谢岷打人正打到兴头上,哪里听得见小太监的禀话。顾云修掀帘进来,一眼看见正在施.暴的小皇帝。他眉头轻皱,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了那挨打的人是虞微后,眸色霎时阴郁下去。
他缓慢地转了下指上的玉环,沉声:“陛下。”
顾云修低沉平和的声音唤回了谢岷的几分理智。谢岷这才停了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袍。他睨着虞微,冷哼了一声,一脚将她踢开,然后起身去迎顾云修。
“爱卿来了。快坐。”
顾云修的视线掠过谢岷的肩头,望向跌坐在地上的虞微。她的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水一般淌在肩上。她的模样十分狼狈,可偏偏她那样镇静,还是强撑着侧过身子,该有的规矩一丝不差。
“奴婢见过帝师大人。”她低着头行礼。
顾云修的视线扫过一旁倒着的长凳,再扫过案几上摊开的话本子。他的视线终于回到小皇帝身上。他慢悠悠地开口:“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谢岷吊儿郎当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满脸不在乎:“朕心情不好,谁让她触了朕的霉头。”
顾云修笑了声,问:“陛下为何心情不好?是这话本子不合陛下心意么?”
“朕……朕看折子看的乏了。才翻了一两页,爱卿就过来了。”谢岷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声音渐渐弱下去,“正好,看折子看到不懂的地方,正要请教爱卿呢。”
他一面唯唯诺诺地说着,一面在心里默默祈祷:可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母后!
顾云修本不想来见这小皇帝。日日帮这小皇帝批折子,实在烦人。可他刚从怀勒归来,不能不走这一趟。谁知一进来就撞见这小皇帝又在发疯。
顾云修敛眸,大步走到案几前,将那册话本子扔进香炉里烧了。香灰扑腾着溅落在地板上,落在虞微膝前。
熟悉的松针香气拂过来,虞微咬着唇,头埋的低低的。她随即意识到此刻顾云修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这副低贱卑微的模样。方才被谢岷肆意羞辱随意掌掴的时候她都不曾觉得难堪,而此刻只是被顾云修看着,她忽然觉得抬不起头来。那种难堪屈辱的滋味如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扎在虞微的心上。
她只能将头埋的更低,再低一点儿。
好在顾云修并没和她说话。他烧了话本,又将抽屉里的几册闲书一并扯出来烧了。
谢岷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绞着手指眼巴巴看着顾云修把他的宝贝都烧了。他蔫头耷脑地想,改日得让允年再去给他寻几本。
顾云修转过身,走向坐在扶手椅上的小皇帝。他说话的语气没有斥责,甚至还带着些温润的笑意:“臣昨日听说陛下罚了一个宫女。将人打的半死不活成了残废。臣起初还不信,陛下是太后和臣亲自教导,怎会如此行事——”
他顿了顿,视线停在虞微身上。他再徐徐开口:“直到今日臣亲眼所见。”
谢岷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忙争辩:“不是的!朕只是今日心情不好。朕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他去拉顾云修的衣袖,换上一副笑脸,努力转移话题,“爱卿刚从怀勒回来,一路辛苦,该多休息才是!听母后说此番你立了大功,朕还未赏过你呢。爱卿想要什么?银钱?宅院?还是美人?”
顾云修哼笑一声。他慢悠悠地拂开小皇帝的手,说:“陛下如今这个样子,是臣失职。请陛下回寝宫去好好自省。三日后,会有宫人来接陛下。”
谢岷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明白过来顾云修竟是要让他禁足反省!
“这是母后的意思吗?”谢岷的眼中充满了恐慌。
顾云修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臣的意思,便是太后的意思。”
说完,他唤来候在门外的允年,吩咐他将案几上的奏折收拾收拾,一会儿送到清鹤宫去。允年连声答应着,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把伞:“外头又下雪了,大人撑把伞走吧。”
顾允修接过允年手里的纸伞,看了一眼窗外。果然落雪了。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煞白着脸缩在椅子里的小皇帝,没理会他。
“陛下要歇息了。这里不需人伺候了。”顾云修用伞尖敲了敲地板。
虞微终于得了机会起身,匆忙跟在顾云修身后跑出御书房。细碎的雪花揉进风里拂在脸上,凉丝丝的。虞微伸出手,悄悄接住一点雪花,让它在掌心里融化。再把沾了雪水的冰凉掌心贴在脸上,去纾解掌掴后的阵痛。
顾云修撑着伞走在前头,他的步子比虞微大很多,很快就走到了那条长长的宫道上。
清鹤宫往西,流翠阁往东。
在虞微欲往东走的刹那,顾云修忽然转身,几步便走至虞微身后。宽大的纸伞笼在虞微发顶,将寒凉的雪花阻隔。
顾云修捏着伞柄,漫不经心地说:“走那么急做什么?你又没有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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