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这几天，让柳青养成了早睡的习惯。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当期杂志，随意翻开，就看见独占整面扉页的“海聆歌专访”宣传，而在宣传字样的另一边，是海聆歌的半身海报，海报中的她，下颌高抬，但是眼波流转向下，给人一种目下无尘又悲悯多愁的矛盾感。

实在太过美丽，就连多看一眼都像在亵渎。

海报都拍得这样好，看来丁香真的下血本了。

柳青叹了声气，默默把杂志放了回去，内心一时五味杂陈。

忽然，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妈咪，你睡了吗？”

“念念？”

柳青眉心微动，在听见门外是女儿的声音后，脸上顿时荡开喜悦的笑容。

“妈咪还没睡，念念快进来。”

门被推开，穿着毛绒兔拖鞋的小女孩迈着小短腿跑进来。

“妈咪！”

海念青扑通趴在床沿，将头枕在厚厚的被褥上看柳青。

“妈咪的病好点儿了吗？还难受吗？”

“妈咪早就好了。”

柳青觉得心都快被女儿萌化了。

她张开手，把女儿抱起来，揣进被子里捂好。

“念念长大了，知道关心妈咪了。”

海念青小小的脑袋埋在柳青怀里，拨浪鼓似的晃了晃。

“要妈咪亲亲。”

柳青自然有求必应，在女儿娇嫩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随后，她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一脸慈爱道：“念念明天还要上学，早些睡觉好不好？”

“我想和妈咪一起睡。”

柳青有些意外地瞪大双眼。

海念青早慧，断奶后就一直是一个人睡，却从未因此哭闹过。柳青不止一次在欣慰之余，感叹自己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些，让她竟享受不到一点儿母女同衾的天伦之乐。

如今看来，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啊。

“好啊，那今晚妈咪陪着念念。”

“谢谢妈咪。”

柳青淡笑，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腮帮子。

“傻女儿，和妈咪还这么客气。”

“妈咪。”

海念青在她怀里抬起头，幼童本应不会出现复杂情绪的小脸上，此刻却浮出一丝小心翼翼来。

“那天晚上，念念对妈咪说了很不好的话，妈咪怪念念吗？”

柳青怔了怔。

“怎么会。”

“可是，妈咪这几天都没怎么和念念说话，也不同妈妈亲近了。”

“亲近？”

“妈咪以前会陪妈妈一起看电视，还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笑话，可是最近都没有了。我方才路过妈妈房间的时候，还听见妈妈在叹气呢。”

“妈咪，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妈妈了？”

“念念！”

柳青蹙眉。

“妈咪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知道吗，妈咪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小女孩不解地歪了歪头，“妈咪，什么叫‘为了我’？”

当然是为了你，才答应和海聆歌结婚的。

可对于海念青来说，这个真相无疑是残酷的。

于是，她抱紧海念青，道：“念念，妈咪永远爱你。”

“你是妈咪的女儿，是妈咪和妈妈的骨血，是我们的宝贝，知道吗？”

“念念知道了。”

小孩就是小孩，稍微哄哄就开心的不行。

看着女儿重新绽放的笑颜，柳青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地。

而后，她搂着海念青，给她讲了好些童话故事，没一会儿就把小女儿哄睡着了。

柳青给女儿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她坐在椅子上，心里不断想着海念青方才说的话。

“妈妈在叹气。”

难道是因为今天下午的事吗？

她说的话，真的很伤人吗？

柳青蹙眉垂目。

可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却阴差阳错造成这般结局。

还是和海聆歌说清楚吧，就算不能挽回，哪怕道个歉也是好的。

柳青下定决心，起身推门而出。

海聆歌的房间灯还亮着，想来并没有睡。

木质大门没有关闭，而是留出一条三指宽的窄缝，柔黄色的灯光从缝隙里倾泻而出。

柳青放轻步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往里瞅。

海聆歌似乎正在工作。

外衣未宽，还是白天她们见面时穿得那样。

只是，她眉心紧蹙着，眼下也浮出一片乌青，看来是真的倦了。

见状，柳青心里登时打起退堂鼓。

还是不要去打扰海聆歌比较好。

思来想去，她调转脚步走进厨房。

没一会儿工夫，就冲了一杯清茶，温在餐桌的保温杯垫上。

茶叶没有放很多，只起到调味的作用，好让水没那么寡淡。

大晚上的，还是不要喝咖啡比较好，容易失眠。

也不知海聆歌能不能体会到她的歉意……

柳青再次轻叹。

而在她返回房间后，一直在电脑前忙碌的海聆歌忽然停下手，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外。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闻见了柳青身上淡淡的水仙花香。

也不知她在门外徘徊那么久是做什么。

海聆歌抱着探究的心情走出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桌上还冒着徐徐热气的清茶。

清幽，寡淡的茶香，却仿佛有惊人的魔力，驱散她周身的疲惫，一并连她眼中残存的落寞都抹去了。

她捧起那杯茶，置于唇边浅尝。

氤氲的水蒸气，慢慢在眼前勾勒出一幕遥远的剪影。

女子等她到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会在她酒醉时为她煮醒酒汤，在她困倦时泡清茶，在她冲她发脾气时，一言不发地承受下所有。

雾气逐渐在双眸聚集，化作一颗泪珠沿着脸颊滑落。

柳青，原来你还是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可你……是否还愿意再爱我一次？

*

柳青休假结束回到杂志社，整个风尚编辑部已经乱成一锅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大厦将倾的怆然模样。

“丁主编真的要离职了！我刚看见总部的传真了！”

“没了丁主编，风尚可怎么办啊。”

“丁主编也真是的，偏在这个节骨眼离职，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们！”

丁香，要离职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柳青，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风尚是丁香的心血，如今正当起航，丁香却要把这一切都放弃了？

简直不可思议……

不行，一定要找丁香问清楚。

说不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柳青想。

她匆匆来到主编办公室，推开门就看见正在收拾私人物品的丁香。

“你来啦，身体好点没有？”

丁香停下来，笑着对柳青打招呼。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却让柳青感到强烈的不安。

“丁香，你到底怎么了？”

柳青把门关上，将她们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为什么大家都说你要离职了？”

“对啊，你不知道？”丁香坐下，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出神，“我早就想走了，能熬到今天简直是奇迹。”

“我真佩服我自己。”

柳青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住桌面，俯下身凝视丁香。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丁香有些意外地瞥了柳青一眼，似乎没想到柳青居然会在乎她。

哪怕只是零星地在乎，也足够了。

丁香垂眸，释然地笑了笑。

“谢谢你，柳青。”她说，“我很好，只是想换一份工作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柳青根本不信。

她突然想起，方才听见几个员工说什么，总部的传真？

难不成，是总部要丁香离职的？

柳青越想越觉心惊。

丁香揣摩着柳青的情绪，抢在她开口前说道：“柳青，我劝你不要多问。”

她顿了顿，接着说：“很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只管往前看就好。”

柳青被丁香的一番话说得感伤起来。

良久，她才轻轻：“好。”

丁香颔首，郑重地环顾一圈办公室的陈设。

想当初，她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来到云城的，盼望能凭一己之力闯出一番天地，可如今看来，怕是再也不能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既然做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自然会有摔下来的一天。

毕竟，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伟光正的“侠客”，而是依靠窃取她人梦想苟活的，最卑微的“小偷”啊。

丁香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柳青。”她说，“我马上就要走了，最后再送我一次吧。”

两人在编辑部所有员工的注视下走出公司。

今天阳光明媚，是云城难得看不见一缕云的好天气。

丁香以手搭棚，望着天空十足感叹道：“来云城这么久，这样好的天气还是第一次见。”

柳青也跟着抬头。

“是啊，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柳青。”

丁香没有看她，自顾自说道：“我对你做了那么多恶劣的事，你是不是很恨我？”

柳青摇摇头：“我不恨你。”

丁香苦笑：“是啊，你是好人，自然不会记恨我。”

她转头看向柳青，眼中的泪光在阳光下如钻石般闪耀。

“要是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得病，也没有家庭拖累，是不是也能像海聆歌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

柳青心里涌起强烈的悲伤。

恍惚间，她好似看见记忆中的丁香，和眼前的丁香重叠在一起。

一样的形单影只，一样的凋零破碎。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如果。”她说。

“是啊，没有如果。”

丁香擦干泪水。

柳青，谢谢你。她在心中默默。

谢谢你来送我，谢谢你的宽容，谢谢你始终如一地否决。

还有，再见。

*

晚饭时间，海聆歌看出了柳青的异样。

蹙眉垂目，满面愁容。

显然有心事。

她将一切放在心里，隐忍不发，等哄睡着女儿后，才敲响柳青的房门。

“进来吧。”

柳青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有些闷闷的。

海聆歌推门，看见柳青正在电脑前工作。

“今天加班？”她问。

“嗯，专访不能再拖了。”

“还没做完吗？”

“专访是丁香一手操办的，现在她离职了，很多细节都要重新商定。”

海聆歌怔了怔。

“丁香离职了？”她故作懵懂不知，“为什么这么突然？”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大概和总部有关。”

“哦？”海聆歌挑眉，“你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那倒是没有。”

柳青顿了顿，电光火石间，她模糊地想起，海聆歌前些天是不是去过平城？

“你何时对我的工作这般感兴趣了？”她侧首，审视地盯着海聆歌。

海聆歌立刻避开她的视线。

“只是好奇。”

柳青眯起眼，一个大胆的想法缓缓浮现。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海聆歌仍想假装，却还是没逃过柳青的眼睛。

只见她快步走到自己面前，用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语气道：“你别想骗我，你在撒谎时总喜欢往左看！”

“哼。”

海聆歌冷哼，反而放松下来。

“那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丁香离职，该不会是你……”

“你觉得是我吗？”

海聆歌猛地打断她，眸底凝起坚冰。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柳青不出意料怀疑到她头上。

“我……”

柳青突然没了底气。

海聆歌继续道：“天华杂志社总部主编仇白，是丁香的顶头上司，也是一手提拔她的‘恩师’，她们两人沆瀣一气，利用职务之便谋私，如今仇白自身难保，便急吼吼地要把丁香推出去当替罪羔羊，这才让丁香匆匆忙忙离了职。”

柳青呆住了，半晌后才结巴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海聆歌冷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被柳青这么毫不留情地逼问怀疑，海聆歌还是免不了觉得受伤和委屈。

一颗心究竟要有多坚硬，才能经得住这几次三番的伤害。

“丁香离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信不信随你。”

她撂下狠话，起身就走。

可越接近门口，脚步却迈得越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然而，那声她最期盼的挽留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紧紧攥住胸口的衣料，感受那一阵强过一阵的酸楚，心里竟生出一丝报偿的扭曲快慰来。

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稍微弥补上辈子对柳青的亏欠，才能让她有勇气，重新面对这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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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