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褂子拽着还懵懵懂懂的阿旺,跟管事的又是一阵点头哈腰,另一只手握着白馒头,腋下夹着牌子,开开心心地往广场倒退出去。
“我跟这管事的混熟了,他们这几天要绕着京都府各处去开集会,你只要跟着我,天天都有白馒头吃。”灰褂子找到一处空地站好,把牌子立在脚下,腾出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今天的第二个白馒头塞到褂子夹层,又对着阿旺吩咐道,“一会儿,你就盯着旁边那个胳膊上绑着红巾的人,他喊一句什么,你就跟着喊。声音别太小,更别太大。你说话还有点赤炎国口音,声音太大了也不好。”
阿旺一只手钻心地痛着,另一只手抓着来到大雍国大半年来第一次吃到的白馒头,木牌子被他扎在地上,整个人的上半身刚好能倚着它歇一歇。他很快调整了心态,一边嚼着白馒头,一边想着:能每天有一场这种活动,就不会饿死了。如果我也能学学这灰褂子,跟管事的打个招呼,然后我也去难民营地里多抓几个难民来,岂不是要发大财了?一个人就是一个白馒头,一天十个人,就是十个白馒头;吃不完,还可以拿出去卖了,不管卖多贱,那都是白来的钱啊!要是赶上穷得快饿死的人家,说不定几个白馒头,能换回家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闺女哩!大闺女瘦点也没事,咱这不是不缺馒头嘛,不出俩月保管养出水灵灵的样子来!
台下的阿旺心态调整地快,台上的汉黎更胜一筹。她看着台下为了她欢涌而至的民众和举着的各色牌子和彩带,还有以往拿鼻孔看她的那些梅林大长老们如今对她堆起的谄笑和奉承,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至高无上的愉悦感,恐怕跟服用逍遥丸的感觉差不太多:一口下肚,任何你为了走到这一步所做出的牺牲都不算什么。为了能继续吃到下一口,就算吃完就没命也心甘情愿。
汉黎在教司坊管着的那些女土匪女混混,一个两个都是杀人不眨眼专用别人的痛苦来取乐的变态;可你去看她们的生平履历,一个个也都有着少年时候被奸被囚被虐的悲惨遭遇。如今的汉黎,也正在完成这种人生的重大转变。只不过她眼里露出的不是凶光,是一步一步精心设计好的温柔又干练的强者之光:
“我亲爱的梅林山庄的所有子民们,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而站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不需要我过多介绍了吧?”汉黎转过头去看向白乔,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腼腆(当然她的脸并没有红,这个也装不出来啊)。
不过短短几天没有见,白乔头发已经变得花白稀松,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重大变故愁白了头,还是出门仓促没有仔细打理。他原本高大的身材也突然之间现出驼背和哈腰,两只手垂在小腹的地方交叠着。他和神采奕奕的汉黎对视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台下大声欢呼的民众。
广场上的观众的欢呼声经久不衰,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人群中开始有序地喊着“致敬白乔,致敬白乔!”。汉黎也在台上跟着不停地点头,时不时地转过头去,和白乔对视,似乎白乔也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他,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白庄主!”汉黎见欢呼声有所减弱,开始了她的开场。“梅林山庄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庄主能像白庄主这样,用10年时间,为我们做了如此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鄙人何其有幸,能与白庄主这样高风亮节彪炳千古的人物共事大业十载。在这十年中,我们共同,建起了遍布梅林山庄大大小小村落的济慈堂,让无数病弱的梅林百姓得到了医治。我们励精图治,让梅林山庄从大瘟疫中复苏经济,商铺数量大增,流民数量大减。我们用实力,维护着梅林山庄作为九州第一大门派的荣耀和权威,在九州大陆的各个角落扶持弱小,对抗邪恶。今天,我们即将把我们的奋斗征程更进一步!”
在底下民众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汉黎对着站在她右手边的白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出了舞台中央的位子。
白乔苦笑一声,迈着略显蹒跚的步子,一点一点挪到突然舞台中央。他看了眼底下广场上聚集满的民众,最前面的座位区,坐着的有梅林山庄长老会的长老,还有梅林山庄势力范围内的各个大大小小的商铺老板。其中不少人本来都是他的竞选活动的捐款者,也是曾经白府宴请的座上宾。尤其是梅林商铺学徒联合会,这么多年来,会长换了数任,几乎都算是白乔亲自栽培出来的门生,是水系派中的“白乔派”。
今天这场戏,就是要做给他们看的。时间仓促,大皇子要他顷刻间就交出所有的资源。他本来还想挣扎一下,说自己自会和他们一一商谈,确保他们像支持自己一样支持汉黎。大皇子却还嫌不够,要白乔亲自公开演绎一出“认新主”的戏码,绝了这群人还想着白乔能躲到幕后搞小动作的心。
这是要打自己一顿杀威棒,把汉黎抬上去啊。
台下的观众们还在欢呼,经久不衰。要不是自己也组织过这种活动,知道里面有不少托,白乔就该激动地热泪盈眶了。他抬手,示意大家静一静。但是观众席依然在高喊着“致敬白乔!致敬白乔!”。或许里面是有几分真心的,白乔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梅林的子民们,我等这一刻,等了一辈子了!”白乔刚起了个头,鼻子就酸了起来,“我曾经幻想过我将如何从庄主的位子上退下来,而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深深地认识到,我有多爱梅林山庄,有多爱你们每一个人!梅林山庄庄主的这十年,是我最辛苦的十年,是我问心无愧的十年,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十年!我感谢与我一共奋斗的白家上下,我的幕僚团队,梅林长老会的各位长老们,还有梅林各商铺的店主、学徒、和梅林山庄所有子民!”
“带着无上的谦卑和感激,我向大家郑重汇报,我们用十年,重整了梅林雄风,九州大地上,民主自由的旗帜,在梅林山庄的守护下,依然高高飘扬!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继续守护我们奋斗的成果,不要让同唐这样的小人窃取了我们奋斗了十年的成果!”白乔继续炮轰同唐,“他们火系派,根本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只想着让梅林山庄的富人更加富裕!我白乔是从小门小户长出来的,我小时候,家里就没有几个奴仆,一针一线,一米一菜,都要精打细算。我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有多么艰难,而他同唐,一天都没有过过这种生活!他不仅仅要做梅林庄主作威作福,还要毁掉我们的名声,他说什么梅林山庄已经堕落了,已经不再是九州第一门派了,已经要被摧毁了,他怎么能如此作践我们?!梅林山庄九州第一,并且即将变得更加强大。我们的好日子,在前头!”
“在梅林山庄,女人的地位得到了历史性地提高。我为梅林京都府认命了第一位女判官,在过去的十年,梅林长老会进过十八位女性长老,乃历史之最。十年前,我认命了梅林山庄历史上第一位女副庄主;而今年,我们将要共同选出梅林山庄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庄主!我们要让那帮认为女人怀了孩子就成了男人的附庸的同唐和火系派守旧的长老们看看,女人是天下的一半,也是梅林山庄这份繁荣的大功臣!胆敢与女人为敌的,就不配坐在这庄主之位上!”
“啊~~~”人群中爆发出轰鸣般的呐喊声,前排坐着的贵宾们也纷纷站起来,朝着坐在正中间的汉黎点头致意,汉黎稳稳地坐在正中间的木椅上,先向左又向右冲着人群微笑,享受着这属于自己的荣耀时刻。
此时的京都府,正值每月一次的宣判日,却是难得的清净。平时这个时候,周围早就里里外外围满了来看热闹的居民了,今日,大家都上街去看霓虹街的热闹去了,就只剩下今日该宣判的几个嫌犯和他们的判师团队。
白猎也在其中。
判官叫到他的名字,他上前一步,垂手低头,认真听着。
“白乔之子白猎,逍遥丸成瘾,未完全戒断期间即购买二级火器,并向卖家隐瞒自己的病史,触犯了大雍国刑法第九条第八小条。你可认罪?”
“我认罪。”白猎答道。
“鉴于你认罪态度良好,本官判你监禁一年六个月,立刻执行。”判官拿起竹条,往地上一扔,即有两个小卒过来引着白猎往后院走。
白猎脸上不仅没有失望痛苦,甚至还有控制不住的欣喜和期待。在大选日之前,大皇子还需要父亲乖乖配合他们的各种安排,必然要把他攥在手心里。而作为诚心说服父亲的条件,这期间,他都得以和傅溶月一起被囚在大皇子的别院中。囚与不囚的,他真的不在意,这么多年,他和囚徒有什么区别吗?如今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出来,进另一个笼子而已。但是他终于又和他的傅溶月在一起了!这么多年,溶月姑娘也一直等着他!他多想脚步再快点,他已经等不及抱她在怀里,互诉衷肠了。
热热闹闹了一整天,京都终于又迎来了夜晚。阿旺怀抱着没舍得吃完的小半个馒头,蜷在帐篷里陷入了梦乡,自从来了大雍国,他就习惯了早睡,连一顿晚膳也给省了。京都的街头,大户人家的仆人趁着夜色未深,打扫着门口的爆竹纸屑和瓜果壳。街上行人也越来越少,各自低着头匆匆赶路回家,好像夜色本身就是个劫匪小偷。
同府的小门,却悄悄溜进来一顶烫金织布帘子盖着的小轿子,进来之后,竟是没在外院停下,直接往里院同唐的书房抬去。书房里,同唐坐在上席,万劼坐在右侧,两人都在沉思。万劼虽然看上去很年轻,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物。同唐是看不下去白乔把梅林山庄弄得乌烟瘴气,万劼则是早就看出来梅林山庄的病根子还在那个说是互相扶持其实是趴在梅林山庄身上吸血的大雍皇室。他的出身,比白乔更加低微,父亲早死,母亲悲伤过度染上毒瘾,他母子二人被父亲一族赶出来,幸好外祖母还有点家业,把他接过去,培养了出来。同唐本来也犯不上找万劼做搭档,但是他遇刺之后,形势大变。一来,大雍国皇室里有人要他消失,他手里多拿张倒皇派的牌,好处大于坏处;二来,遇刺之后他声望大显,便不需要找一个更有经验的副庄主来给自己拉票了;三来,万劼年轻,没什么经验,也好拿捏一些。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传音阁的威力。最近这两周,传音阁就跟变了脸似的,装都不装了,直接化身水系派的自家人,各下属的书局还有秀场都在不遗余力地抹黑万劼。抹黑同唐用处已经不大了,同唐花名在外几十年了,来听他集会演讲为他欢呼的民众,有几个不知道他那么几段婚史,说不出来那么几个头牌姑娘的名字?万劼就不一样了,看着年纪轻轻、一本正经说要为梅林山庄重拾法律的威严的小伙子,原来年轻时候也发表过不敬女人的言论?!也会爆粗口?!似乎这万劼的黑料百出,一下子把遇刺带给同唐的风头都给盖住了。
“独孤皇室还真是个棘手的对手。”同唐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大胆同唐,竟然敢把我独孤皇室当作对手。”门口传来脆生生的一句女声,听着却是没有一点火气,好似是带着笑说的。一个娇小的女人穿着宽大的褪红色斗篷大步跨进了同唐的书房,她站定,余光看到仆人把书房的门关上了,才放下兜帽,露出那种上了年纪却依然美艳的脸:正是三皇子生母白蝴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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