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氏学馆的校庆日正值深秋,是京都府最美的季节。学馆学生宿舍前的那条路,两边栽了两排高大的银杏,一到深秋,银杏叶转黄飘落,甚是美观。这里,也是少男少女吐露心事的表白地,这些地面,在铺满银杏叶之前,铺过满地的鲜花、蜡烛和好看的信纸。
庞氏学馆今年建馆315年了,虽然没有苦萨学馆历史悠久,也是比大雍梅林的生命都要长了。梅林人逢5都爱庆祝一下,所以315年,大小算是个整生日,学馆不仅邀请了很多明星校友参加,还定制了一个巨大的“P”形蛋糕,足足两丈见方,放在定制的小矮桌上,顶上的奶油花跟成人的肩膀一样高了。二十位厨师站在蛋糕四周,等着庆祝表演结束,就把这巨型蛋糕切成一个个小块发给在场的所有人。
苏小小挎着包,漫无目的的走在校园的路上。她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偶遇启辛。如果她猜的没错,他已经被师傅调查过了,并且怀疑到了自己头上,那么他也一定在寻找一个可以正大光明见到自己的机会。校庆,就是最好的机会。这么长时间的独自调查,她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这次如果能见到启辛,她想把一些事情问清楚。有时人就是这么奇怪,好似你心里能装的秘密是有限的,装了太多别人的秘密,就装不下自己的秘密了。又或者,当你看到越来越多世界的灰暗面,就越来越有为自己敞亮地活一次的冲动。
“小小,你回来啦!”一位当年教过苏小小水系法术的老教授老远看到了她,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过去。“武老师!”苏小小满脸灿烂的笑容。她当年有点叛逆,加上父母双亡,性格有点怪癖不合群,是武老师一次次找她谈心,才有她后来进了庞氏学馆的英才班,也才能轻轻松松进了传音阁。“小小长大了,变成大美女了!”武老师看着苏小小,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武老师过奖了,我一直没变呀!”苏小小吐了吐舌头。母校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你一踏进校门,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自己,不自觉地就年轻了几岁。
“我听说你现在出名了!经常上秀场的舞台评说梅林大选呢!”武老师不怎么关心政治,就是为自己这个天资聪颖身世多舛的学生骄傲两下子,“来,跟我说说,前天晚上的那场汉黎和同唐的作秀你怎么看?”“啊?这……”苏小小没想到回学校参加个校庆又要加班,但自己已经名声在外,又不能太糊弄自己的老师,只得仔细斟酌了一下,尽量简短地说,“同唐轻敌了,而汉黎表现出了超出认知的成熟。我只是好奇,水系派有这等调教人的功夫,当初怎么不用在白乔身上?这场同台竞技,汉黎的确更胜一筹,只是,她胜在技巧和嘴皮子功夫,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真正危机:她依然站在一块危地之上,那就是,白乔任庄主这十年,山庄对外挑起战争对内放任难民的涌入,梅林人的生活肉眼可见地艰难。而她,是白乔的副手。”
武老师捋着胡须一脸满意的微笑。到底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着眼点不在这两位候选人的个人品质和私生活,而在人民二字。一切为了人民,这不就是水系派悲天悯人的精神所系么?只是如今的水系派那些当权者,早就把水系派的路给走臭了。
“武老!”不远处两位年轻的教授看到武老,一路小跑过来跟他打招呼。武老处于半退休的状态,除了依然在教书带学生,还挺难在学馆里见到。四人互相介绍寒暄了一番,自然也聊起前天晚上的那场大秀。不过这次,主要是两位年轻的□□在说,武老师和小小在旁边听着。作为庞氏学馆在职的教授,这两位显然都和水系派捆绑已深,言语间都是掩不住的兴奋高兴和对同唐的嘲讽。“同唐如此粗俗自大,如今败在一个女人手里,估计有他难受的!”两位年轻的老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住武老师和小小互相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都没说话。
“武老,”其中一位俯下身,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到,“我听说,芃期法师,要在今日的校庆大典上当中宣布他支持汉黎!”芃期法师是庞氏学馆的馆长,他的公开支持,分量可不小啊。然而,虽说庞氏学馆中的学子和老师们大多数是水系派,但是也有数量不少的火系派呢,他这一站队,要这帮人如何自处?最近百年,庞氏学馆的历任馆长都是水系派的法师,但公开在梅林大选中站队的,这周芃期,是第一个。
武老微微皱了皱眉头,露出一副“怎如此行事”的表情,抿着嘴并不准备置评。“哦,周馆长怎下了如此大的决心,打破了庞氏学馆百年的大选不站队的传统?”苏小小不忍气氛突然有点尴尬,只得站出来插个话。透露秘密的这位年轻法师显然就等着苏小小这句话,好让他在武老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关系网:“咱庞氏学馆不是一直都跟传音阁走得很近嘛,我是听说啊,最近这传音阁阁主贾公田多次造访周府,两人密谈很久呢!你再看传音阁最近也都几乎下场站队汉黎了,各大书局秀场报社,还有传音阁放出的数据,那汉黎是在所有郡县全面追平甚至领先同唐啦。这一点,苏小姐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了。”他说完不忘冲着苏小小笑笑。
“传音阁里有趋炎附势的,自然也有洁身自好的。”一个略显沙哑浑厚的男声在武老身后响起。武老转过身,不是启辛是谁?!启辛和小小当年都是他班上的学生,名列前茅,最后一起进了英才班,又一起进了传音阁。“启辛啊,你今天也来参加校庆啦,”武老再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拉起启辛的手,“半年前为师还去参加你婚礼的呢,怎的几个月不见,你瘦了这么多?工作这么忙吗?”“谢谢老师关心。是我最近大病了一场,在家休养了好久才稍微见好一点。今天借着校庆,过来沾沾喜气!”
“武老,你们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苏小小突然没头没脑插进来这么一句,抬头和启辛对视了两秒,然后转身就走了。启辛看上去并不感到意外,继续拉着武老以及两年年轻的老师聊了聊校庆,又聊了聊大选,再聊了聊传音阁,然后也和大家告辞,说是去看看别的老师们。
启辛绕到校园一角的一处池塘小公园,穿过假山后面的灌木丛,翻身进了一处废弃的院子。院子中央立着一个举着火把的女人雕像,底座上写着自由两个字。由于年代久远,女人穿着的长裙裙角已经破碎,举着的火把也锈迹斑斑,腋下还挂着一个大蜘蛛网。
苏小小果然坐在雕像底下等他。这一处废弃的院子,是他们上学时候的秘密基地。启辛喜静,而苏小小孤僻,两人竟找到了这同一处地方,为此还吵了几次,都想要独占这处秘密花园。两人又都有点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好好说话可以让,但是要争起来就要争个高下对错。最后谁也没争过谁,只有握手言和,一起分享。后来越了解对方,越觉得投缘。启辛成熟稳重,有什么事情藏在心里,但内心深处却是真正怀着济世救民的赤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虽是世家子弟,家境优渥,但是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世家身份意味着什么特权,不仅愿意和三教九流打成一片,更是从来都以自己愚钝自居,三教九流,都可为师。苏小小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随和好相处,其实内心却是个对自己和身边人的精神都要求极高的。当她对一个人失望的时候,不会当面戳穿,更不可能背地里冷嘲热讽,她只会默默把心门对你锁上,从此你只能看到她对你的微笑和慢慢地疏离。
启辛,便是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不管是遇到流浪汉时候的慷慨施舍,还是在课堂上面对爱刁难的老师的据理力争,还是在小花园里对流浪小猫小狗的照护,启辛表里如一。甚至看到他为了练一个术法,自己一个人“躲”在这处秘密花园里对着墙角不断练习的时候,苏小小莫名觉得这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有点可爱。她偶尔听说,启辛有一个家里早就定下的亲事,所以她和启辛虽然关系越来越近,却一直保持着最后一点距离。若不是后来那件事,恐怕苏小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心意。然而一旦意识到了,这份心意便像是藤曼遇到了春天,呼哧呼哧越长越大,紧紧地缠住你的心房。
启辛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确定了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单刀直入切入主题:“小小,陆司使知道我当天去见了殷初,也知道我那天在街对面见了另一个知情人。他对我用了吐真剂,我应该没有把你供出来,但是我也不能确定。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有找你,因为我不敢赌。陆司使,他没有找你麻烦吧?”
苏小小抬起头,她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启辛,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启辛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你?陆司使都知道了吗?”启辛不顾自己现在的身份,冲上去抓住苏小小的两侧胳膊,一路摸到她的手,又把苏小小转过来看她的后背,“你受伤了吗?他们怎么你了?”苏小小一把推开他,继续哽咽着问道:“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这样我受不了!”启辛更加不懂了,他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的吗,怎么苏小小今天这么发神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小小干脆把心里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北国做任务的那次吗?我们把任务理解错了,被几个村霸引到了深山之中,还被他们抓起来关了几天。你知道吗?他们那次就对你用了吐真机,那帮人恶趣味,问你对我是不是有意思,我亲耳听见你对他们说,你喜欢我,你还说,你想要,你想要娶我。”苏小小说完满脸通红,又羞又气,转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启辛懵了几秒。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次任务完成回来之后苏小小见到他总是神情怪怪的,好似在等着他做些什么,明明还是好朋友,又是却会莫名其妙地置气,知道自己的订婚消息之后更是一个招呼不打申请了一个去华兰阁长期外派的项目。难道她是因为自己的“表白”,所以开始对自己有了超出朋友之外的感情?想到此的启辛一脸苦笑,对着苏小小说道:“原来你那么早就知道我的心意了。但你知道吗,那次,他们也对你用了吐真机,问你对我是不是有意思。”“啊?”这下轮到苏小小愣在当场,那时候的自己对于男女情爱完全没开窍,能给出什么答案啊?“你说你只是把我当成好朋友好兄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感情。你还说,传音阁的陆绍虞长得真帅,是你的理想型。”
“这……”苏小小脸上的表情从羞愤难当到尴尬无比。一想到当年自己跟如今师傅身边常年围绕的莺莺燕燕们一般为师傅犯花痴,还为此伤了启辛的心,绝了他们彼此的缘分,她真的想回到过去一巴掌拍死自己。
两人沉默了良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启辛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把两只手搭在苏小小的肩膀上,却没有抱住她。他撑直了手臂,附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我这一世没有夫妻缘分,就让这些往事都随风过去吧,不值得你再为此费心了。从今往后,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好兄长。你想要走的路很难,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一定尽力相助。”
秋风呼呼地吹,苏小小只觉得心里被吹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她脑补过很多个启辛明明对她动了情却又娶了别的女人的理由,万万没想到,让他伤心死心的,竟然是自己。
也好也好,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才好去面对接下来的斗争。
就算自己死在半路,总归是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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