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日,大雪。
红线猛地一拉缰绳,黑马前蹄高高抬起,勒停在褪了红漆的门前。
她翻身下马,先吹了吹冻得通红的双手,片刻后恢复了知觉,才将头顶的兜帽摘下,仰头往上看,任由青丝被寒风吹起。
“一线牵”的招牌已经盖了一层霜雪,边上挂住的冰棱在泛青的晨光中莹莹作闪。
院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细响,红线围紧自己的斗篷,疾步朝里面走。
不算大的院子,正中栽着一棵清丽的玉兰树,当初搬石头做土挡的时候树苗才刚和自己的头顶齐平,如今顶上的枝丫已经越攀越高,纵使是两个女孩叠起来,也够不到了。
借着模糊的记忆,她停步在最里间的屋子门口,伸手往怀里探了探,摸到怀中有些割手的信笺,这才揉了揉眼睛,抬手敲门。
不等她敲,手往门扇上刚一使力,两扇薄木便自己往里迎开了。
“快把门关上,冷得紧。”
案几后的女孩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红线眼眶一热,刚要开口说话,蓦地又看见案前转过头来一位身形略胖的婶子,大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将脑袋转过去,半是讥讽半是打趣儿地说:
“红掌柜,您这生意可算好得很,天都还没亮,就有这样好的姑娘上门来讨姻缘了,难怪不把我们家小哥的大事放在心上呢。”
红线听了这句,赶忙把要脱口的话咽回肚子里,往案边角上一站,搓着两手愣愣地等着。
红香两手往案上一撑,白了大婶一眼:
“说什么呢,这是我家阿姐,早已成婚大半年了。”
“我说呢,不然这么好的姑娘,也不见你来和我家小哥牵牵线。”大婶扭头看了红线一眼,见她两边耳朵都已飞红一片,便收了眼,继续点着案上薄薄的一叠竹纸,朝红香道:
“不说让你找个和你家阿姐一样清秀漂亮的姑娘,该配上我家小哥的,怎么着也是知书达理端庄贤淑的好娘子吧,瞧瞧,瞧瞧您这牵线的都是些谁?”
“怎么着了?”
“怎么着?咱们一个一个看。”
大婶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抽出盈透的第一张竹纸,指尖划过上面干涩的墨渍,道:
“李大花,年十九,高六尺有余,织布为生。”大婶抬起头来,问红香:“是你写的不是?”
“正是,哪儿有错了?”
“哪儿有错?一个错处没有!倒是我想问问红掌柜了,怎的不将这大花重约多少,体形何如写上?”
红香摆了摆手,脸上一片爽利,道:
“我看小公子也不是那样看重形貌的人,有个约莫大概的描述不就得了?”
“要是一般的形貌,倒也算了,李大花那样的,还了得?”
大婶声音越挑越高,忿忿不平道:
“我可打听过了,前阵子猪肉铺的王二麻子刚帮了李婶的大忙,千请万请地拖着李大花上秤,您猜怎么着?花儿姐一只脚刚站上去就把铁秤秤杆打下来了!”
红香没再接话,讪讪笑着。
“再来看看这第二位,张小草,年二十一,身形窈窕,面红额方,财千两,宅两间。”
“这位可没上过什么猪肉铺的铁秤。”红香先一步嚷道。
“是!可不是嘛!这位是从青楼里退出来的姑娘,是不用上铁秤了!”
“还有第三位——”
“停停停,刘婶,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不满意是不是?再找就行了,再找!”
“红掌柜,不能说我挑,这些个婚事,要搁你兄弟头上,你能愿意吗?”
“我没有兄弟,您也瞧见了,就这么一个姐姐。”红香笑着,指了指红线。
“有没有兄弟且不论,我们永安侯府多少也算是个大户,你上方圆五百里问问,都没有不知道我们侯爷名号的人,怎么就尽给我们家小哥介绍些不着调的姑娘?”
“还说呢,你家小公子的婚事从年头挑到年尾,姑娘的名册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到底为什么没一个钟意的,其中蹊跷,还用我说吗?”
“那您倒是说,仔细说说?”刘婶来了劲头,梗着脖子嚷。
“这——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您别放在心上,明儿您再来,保准又是一册新的,我就是把这镇里头所有的泥巴都铲翻了天,也一定给小公子牵条合适的线,行么?”红香本要开口呛上两句,忽地瞥了红线一眼,倒转了话头,堆着笑地朝刘婶赔不是。
“这话你可不是第一次说。”刘婶斜眼一瞥她,两手往怀里一抱。
“骗谁也不能骗您啊,到时候让老太太知道我耍心眼,还不叫人拆了我这一线牵的招牌?”
见刘婶还是将信未信,半点没有起身的打算,红香扯过红线的斗篷往自己身边一攥,道:
“我阿姐的婚事还是我亲自撮合的呢,不信你问问她,可有半点不如意的地方?”
两人四只眼睛都放在红线身上,红线赶忙喊了句妹妹的名字:
“红香——”
“在呢!快告诉刘婶替你找的姐夫怎么个好!”
红线攥着衣角,半天没说一句,急得眼睛鼻子全都染上一层薄薄的赤红色。
“看来是有难言之隐喽!”
刘婶笑了笑,借着窗棱间透过来的天光,左右翻看自己的手掌,不紧不慢地说:
“红老板要将这心眼子耍到我们家小哥身上,耽搁了小哥的终身大事,您是知道的,老太太不让人来扒了层皮,左右你这院子到时候也没个好形,不是走水,就是翻地,更别说什么一线牵的招牌——”
没等刘婶说完,红香又是用力一扯红线沾雪的斗篷,使劲使了使眼色。
红线这才开口:
“是……红香向来牵得好线,替我……替我找了个好丈夫。”
刘婶放下自己的双手,盯着红线的眼睛看了半天,才缓缓起身:
“这我就放心了,你们姐妹两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二当家倒是一点没像红掌柜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会撒谎的姑娘。”
说着,便出了门,又带起一阵风浪。
红香送到了门口,回屋时见红线怔怔地望着手炉发愣,不觉笑了笑,替她理了理斗篷后的帽毡,又拍掉她一身的雪渍,一边拿白巾擦手一边问:
“都到屋里那么久了,还系着斗篷做什么?许久未见,你却还是老样子,不知道的准以为我是姐姐,处处操心你的事情,倒像个老妈子了。”
红线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话,红香便自顾自地拎壶煮水,朝红泥火炉里扔了几块炭料,问道:
“往年这个时候不都是差人送杨梅酒吗?今年怎么自己来了?姐夫竟然舍得让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也是开了眼了。”
红线垂眸,有什么话像鱼刺一样梗在喉咙里,盯住自己一片湿浸的的靴面,还是不吭声。
“要我说,红线你这回是真的嫁对好人家了,这回的姐夫可不像前四个那么不靠谱,我也总算放心了,那么大个庄子,光是仆役就有百来个吧?这你可得好好做你的侯府夫人,再像前几次那样出了幺蛾子,别说你的日子不好过,我这好不容易开起来的姻缘铺子也算打了水漂了。”
红香念叨着抬头,笑道:
“哪有女儿家嫁了五次还不满意的,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炉子上的水壶咕噜噜地开始翻腾壶盖,水汽从细细的壶嘴中冒出,绕着屋内箍了一圈热气。
红香拎着水壶起身,推开屋门,用开水将门外两层阶梯上积攒的薄雪浇了一遍,融化的冷水从青石板的两侧流下,洗净了板间缝隙。
红线的黑马在院外打了个响鼻,红香一路浇着开水到院子口,见黑马两侧并没有挂着包袱,便大声问道:
“杨梅酒呢?你没带来吗?”
天已经亮了,大风从两扇敞开的木门中涌过来,吹得火炉里的焰苗飘忽不定。
红线伸手探到怀中,取出那封尚且还留存着体温的信笺,信上一个大大的“悼”字,边缘用梅花烙成的小章封好。
红线没有拆信,也没有关门,更没有往炉子里填什么柴火,只是怔怔地盯着手里的信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适时,红香两步并作一步,跺着脚又飞快跑了回来,赶在红香踏进门槛的前一刻,红线将信封用斗篷盖住。
“怎么啦?这次不是来送酒的么?”红香问。
“嗯,只是来见见你。”红线扯着两颊,勾出一点笑意。
“正好,阿饱前两日告假了去祭祖,我还愁没个帮手呢!刚刚在门口捡到这支银簪,打眼儿一看就是刚刚刘婶掉的,我一会儿还约了个书生,便请好姐姐你替我送去了吧。”
红香放下水壶,往红线手里塞了一支冰凉的银簪,簪顶雕着一朵半开的月季,花苞中含了一颗翠色的小珠。
“就刘婶的小气样儿,多喝她一口白水都要收我二两银子,要让她发现簪子丢在我这儿,又不知道是哪样翻天的下场。出了巷子左拐第一户,交给他们门房就行了,早些回来,我煮碗热茶替你去去寒。”
红香一路推着红线的后背到院子门口,笑嘻嘻地指着巷子尽头的小路,一脸恳切,不等红线点头,她又一边跺着脚说:“冷死了冷死了”,一边风一般地跑回了内屋,哐当一声关了门。
等到四周只剩下掠过耳边狂啸的风声,红线才从斗篷下取出刚刚拿出的信封,沿着梅花小章的上缘撕开一个口子,抽出其中信纸。
折成两半的竹纸上摊开来只有一句话,上书:
夫亡,悼期已过,红香勿念,我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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