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康巴家族

马队在草原上疾驰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才抵达康巴家族的领地。

漆雕烟霏远远就看到了那片庞大的帐篷群,宛如一座临时搭建的城池。中央最大的那顶金色帐篷尤为醒目,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帐篷周围飘扬着五彩经幡,桑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柏枝燃烧的独特香气。

越是靠近营地,漆雕烟霏的心跳得越快。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串凤眼菩提念珠她再熟悉不过——每一颗珠子的大小、纹路,绳结的编织方式,还有那颗红珊瑚的颜色和形状,都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她亲手为扎西平措编织的念珠。那年他十七岁,刚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不久。她偷偷跑去寺庙看他,在月光下的红杉林中,将这串念珠戴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我用凤眼菩提一颗颗挑选,亲手编织的。”她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每一颗珠子都刻了经文,愿佛祖保佑你。”

扎西平措抚摸着念珠,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我会一直戴着它,永不取下。”

可是后来,他死在了那场暴风雪中。她亲手为他举行天葬时,这串念珠明明就随他一同化作了鹰鹫的食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报丧者,我们到了。”领头的男子勒住马缰,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营地入口处,一群族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衣着华丽,神情肃穆,看向她的目光中混杂着敬畏与恐惧。几个孩子躲在大人身后,偷偷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报丧者。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上前来,他是康巴家族的大管家。老者双手合十,向她微微躬身:“感谢您前来,报丧者。族长一直在等您。”

漆雕雨霏轻轻点头,翻身下马。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注意到几个年轻男子正用警惕的眼神盯着她。他们腰间佩戴着精致的藏刀,手指不时摩挲着刀柄,显然对她的到来并不欢迎。

“请随我来。”大管家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引领她走向中央的金色帐篷。

帐篷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四壁悬挂着精美的唐卡,描绘着佛教经典故事。中央的铜制火盆中,炭火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

而在帐篷最深处的卧榻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老者。他便是康巴家族的族长——多吉坚赞。

令漆雕烟霏惊讶的是,族长看上去并不像濒死之人。尽管他面容憔悴,呼吸微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与扎西平措一模一样的凤眼菩提念珠。

“你们都退下。”多吉坚赞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管家和侍从们恭敬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篷。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漆雕烟霏和这位神秘的族长。

“报丧者,”多吉坚赞微微抬手,示意她走近,“或者说,我该叫你漆雕烟霏?”

漆雕烟霏心中一震。她流浪多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全名。这个垂死的老人怎么会知道?

“您是谁?”她走近几步,声音因紧张而沙哑,“这串念珠从哪里来的?”

多吉坚赞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她。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这串念珠,是一个年轻人交给我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一个带着《仓央嘉措诗传》的报丧者,就把这个交给她。”

“年轻人?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漆雕烟霏急切地追问,心跳如擂鼓。

多吉坚赞摇了摇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来到我的帐篷外请求庇护。我收留了他,他住了几天便离开了。临走时,他留下了这串念珠,说将来会有人来取。”

三年前?漆雕烟霏的思绪飞速转动。三年前,扎西平措已经去世五年了。这怎么可能?

“他长什么样子?”她再次追问,声音微微颤抖。

族长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他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神特别——像高原的湖泊,清澈见底。他自称...诺布。”

诺布,在藏语中意为“珍宝”。这不是扎西平措的名字,但那双眼睛的描述却如此相似。

“他还说了什么?”漆雕烟霏紧握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说...”多吉坚赞突然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他说,如果来的是个女子,就告诉她——‘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漆雕烟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这是仓央嘉措的诗句,是扎西平措最常对她吟诵的诗句之一。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他已经死了,我亲眼...”

多吉坚赞艰难地撑起身子,从枕边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她:“这是他留下的另一件东西,说要交给来取念珠的人。”

漆雕烟霏颤抖着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纸张,展开后,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眉眼清冷,手持天葬刀,正是她自己。而画像的右下角,用她熟悉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不负如来不负卿。”

是扎西平措的字迹,她绝不会认错。

“他在哪里?”漆雕烟霏急切地问道,眼中燃起多年未有的光芒,“他去哪里了?”

多吉坚赞摇了摇头:“他没有说。但他说,如果你来了,也许能解开我们家族的诅咒。”

“诅咒?”

族长沉重地点点头:“我们康巴家族,世代受一种怪病的折磨。男子活不过四十岁,都会像我一样,在壮年时突然衰弱而死。我的祖父、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兄弟,都是这样死去的。如今,轮到我了。”

漆雕烟霏这才注意到,多吉坚赞虽然头发全白,面容憔悴,但仔细看去,他实际年龄可能不超过四十岁。

“那个年轻人说,这种病并非诅咒,而是一种遗传的血液病。他说,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懂得生死奥秘的报丧者前来,能够帮助我们。”多吉坚赞的眼神中带着最后的希望,“现在,你来了。”

漆雕烟霏沉默不语。她确实懂得一些医术,这是作为天葬师的附加技能。在长期处理尸体的过程中,她学会了辨认各种疾病的特征。但治愈活人?她从未尝试过。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帘幕被猛地掀开,一个年轻男子闯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眉眼间与多吉坚赞有几分相似,但更加锐利张扬。

“父亲!您怎么能让这个报丧者单独与您相处?”年轻人语气激动,“她会带来厄运!”

“嘉措,不得无礼!”多吉坚赞厉声喝道,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

漆雕烟霏认出这就是刚才在营地入口用警惕眼神盯着她的年轻人之一。他是多吉坚赞的独子,康巴家族的继承人——嘉措。

嘉措大步走到榻前,挡在父亲和漆雕烟霏之间,目光如刀:“报丧者,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立刻离开我们的营地!”

“嘉措!”多吉坚赞试图起身,却无力地跌回榻上,“她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嘉措冷笑一声,“她是死亡的使者!自从她踏入我们的领地,族人们就惶惶不安。您已经病重,我不能让她靠近您!”

漆雕烟霏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缓缓将念珠戴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把画像小心地收进怀中。

“族长,”她无视嘉措充满敌意的目光,直接对多吉坚赞说道,“我需要查看您的病情。”

嘉措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腰间的藏刀:“你敢!”

就在这一瞬间,漆雕烟霏动了。她的动作快如闪电,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嘉措手中的刀已经落地,而他本人则被反剪双手,制伏在地。

“我若想害人,你早已没命。”漆雕烟霏的声音冷如寒冰,放开了一脸震惊的嘉措。

帐篷外的守卫闻声冲了进来,见状立刻拔出武器对准漆雕烟霏。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面纱下的表情无人能见。

“都退下!”多吉坚赞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她是我的客人!谁敢对她无礼,就是与我为敌!”

守卫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嘉措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发痛的手腕,眼神复杂地看着漆雕烟霏。震惊之余,他似乎明白了父亲为何执意要请这个神秘的报丧者前来。

“出去,嘉措。”多吉坚赞语气疲惫却坚定,“让我和报丧者单独谈谈。”

嘉措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带着守卫退出了帐篷。

帐篷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多吉坚赞苦笑道:“请原谅我儿子的无礼,他只是太过担心我。”

漆雕烟霏轻轻摇头,表示不在意。她走近卧榻,仔细观察族长的面色,然后轻轻翻开他的眼皮查看。

“这种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道。

“据家族记载,已经延续了五代。每一代的男子都会在三十五岁左右开始出现症状:乏力、气短、面色苍白,然后日渐衰弱,通常在四十岁前就会...”多吉坚赞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漆雕烟霏若有所思。她确实在多年的天葬师生涯中见过类似的病例,大多发生在一些封闭的家族中。草原上的人们称之为“血咒”,但她知道这是一种遗传疾病。

“我无法保证能治好你,”她坦诚道,“但我可以试试。”

多吉坚赞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感谢你愿意尝试。那个年轻人说得对,你果然来了。”

提到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漆雕烟霏的心再次揪紧。她摸了摸怀中的画像,感受到纸张的质感,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那个人的温度。

当晚,漆雕烟霏被安排住在一顶独立的帐篷里。尽管康巴家族的人们仍然对她敬而远之,但至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所需。

她坐在帐篷中,就着油灯的微光,再次展开那幅画像。画中的她比现在年轻些许,眼神还不像如今这般死寂。那是扎西平措记忆中的她,是他离开前的她。

“你到底在哪里?”她轻声自语,指尖轻轻描绘画中人的轮廓。

如果扎西平措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找她?如果他已经死了,又是谁留下了这些线索?

无数疑问在她心中盘旋,让她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除麻木以外的情绪——希望。

帐篷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漆雕烟霏立刻警觉地收起画像,熄灭油灯,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帐篷入口处。

帘幕被轻轻掀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漆雕烟霏立即出手,将来人制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对方喉间。

“是我!”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嘉措。

漆雕烟霏稍稍放松了力道,但没有完全放开他:“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嘉措在黑暗中喘息着:“我是来道歉的,也为了一件事...一件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

漆雕烟霏立刻松开他,重新点燃油灯。在跳动的火光中,嘉措的表情复杂难辨。

“什么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她急切地问。

嘉措揉了揉被掐痛的脖子,在帐篷中的毡垫上坐下:“三年前,我见过那个留下念珠的年轻人。”

漆雕烟霏的心跳几乎停止:“继续说。”

“那天晚上我打猎归来,看见他和父亲在帐篷中谈话。我本来没在意,直到...”嘉措犹豫了一下,“直到我听见他提到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漆雕烟霏。”嘉措肯定地说,“我听见他对父亲说:‘如果有一天,一个叫漆雕烟霏的女子前来,请把这串念珠交给她。’”

漆雕烟霏紧紧握住手腕上的念珠,感受着菩提子的温润质感。

“他还说了什么?”

嘉措的眼神变得深邃:“他说,他在寻找一种方法,能够打破生死界限。他说,他辜负了一个人,必须找到回去的路。”

帐篷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打破生死界限?漆雕烟霏的思绪飞转。难道扎西平措真的没有死?或者...他死而复生?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她问。

嘉措摇头:“我不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看见他去了哪里。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一个月前,有一个牧羊人说在西北方的雪山脚下看见过一个相似的背影。那里靠近圣湖,传说中连接生死两界的地方。”

漆雕烟霏沉默良久。西北方的雪山,正是当年扎西平措去世的地方。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突然问道,“白天你还那么反对我留在营地。”

嘉措苦笑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了你手腕上的念珠。那个年轻人曾经说过,来取念珠的人,也许能解开我们家族的诅咒。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不能拿整个家族的未来赌气。”

漆雕烟霏注视着这个年轻的继承人,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担当。

“我会尽力帮助你父亲,”她承诺道,“但之后,我必须去雪山。”

嘉措点点头:“我理解。如果需要什么药材或帮助,尽管开口。”

他起身准备离开,在帐篷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问道:“那个年轻人...是你的什么人?”

漆雕烟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念珠,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是那个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的人。”

嘉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悄然离开了帐篷。

漆雕烟霏独自坐在帐篷中,久久无法入睡。她取出那本《仓央嘉措诗传》,翻到熟悉的一页,轻声诵读: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诵读声在寂静的帐篷中回荡,伴随着她复杂的心绪,直至天明。

如果扎西平措真的还活着,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如果不幸只是空欢喜一场,她也必须亲眼确认。

因为那一世,她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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